發現這件事情,是在一個午後。
剛下過雨,院子裡還是溼的,遠處的樹林顯現出幽深的綠,白色的欄杆在這綠的背景下變得格外鮮明,鮮明到他看着都覺得有些扎眼。欄杆上還有水珠,透過水珠,能看到幾朵蒼白的小花,花瓣也是溼的,不知那樣單薄的花瓣擎着水珠,會不會覺得重。
莫名一個人在家裡,周圍靜極了,彷彿不曾有生命存在過一般。
他小心翼翼地拖過一把椅子來,放在院子裡,坐下了。
噁心的感覺已經不那麼明顯,只是依然困,困得厲害,極其想要睡覺,好像睡多久都不夠似的。
他當然明白這是爲什麼。
不是沒有想到過這種可能性,然而,在它切切實實地發生了之後,心情不由自己控制地,變得微妙而複雜。
他有些懷疑這個小生命有沒有存活下去的可能。
不同的種族之間,不是不可以通婚,而是通婚以後,很難繁育出後代。即便順利地出生,也容易在非常幼小的時候夭折…那時候,莫名編造的謊話極可能不是謊話——孩子無法順利地長大,不得不使用父母一方的身體。
怎麼辦呢…現在。
莫名靜靜地靠在椅子上,頭仰起來,讓淡淡的陽光,流淌在自己年輕的面顏。
要是能出生就好了。
他驚訝於自己心情的平靜與柔和。似乎很久都沒有這樣溫柔的心緒了,溫柔得像秋野的雲,淡淡的,絲絲縷縷,偶爾糾纏在一塊,但也能很快被風解開,解開了之後,就完全是另外一種形態了。
還有,要怎麼和風兒開口…他應該會開心,可是這樣一來,自己就不得不被嚴密保護起來,一刻也離不開這個世界了。
但若是不開口,很快他也會發現…況且他平時的動作那麼無顧忌,傷到了孩子怎麼辦……
莫名輕輕地嘆了口氣。
多麼神奇的、小小的生命,由自己孕育,又將不由自己把握。他或者她會長大,然後擁有自己完整獨立的靈魂。突然覺得自己之前做的所有事情,都沒有這樣一件事來得偉大,莊嚴,而且有意義。
但現在不是感慨的時候,他完全明白這一點。必須馬上回到神界去,確認這一段時間內,是否有事情發生,若是沒有的話,提前把未來十個月的事務全部完成,然後安心回到這裡來,把孩子生下。
一定要好好地把他生下來。
想到這他微笑起來,斂起裙襬,從椅子上站起,又慢慢把它拖回到房中,拉開抽屜,找出了一枝筆,又從櫃子上面拿下些發黃的信紙來,給自己的丈夫留了一張字條。
……
四個月後。
馬車已經坐滿,但還遲遲不出發,因爲車主堅持說,有一個老婆婆已經付過了錢,但還沒有到,所以要等。
大家只好陪着一起等。
半個小時過去,就在有人實在受不了、開始大罵着要退錢的時候,一個佝僂着的身影,一下子闖進所有人的視野,然後在女人們的尖叫聲中,只見一隻枯瘦乾癟的手,抓住車門的把手,整個身子往上一竄,極其利索地鑽進了車裡來。
這婆婆至少有七十歲,或者更老。褐色的,皺皺巴巴的裙子,居然還是下域最流行的鐘式樣式,稀少的發被一根髮簪固定在腦後,顯得乾淨而幹練。她進來之後,立刻有人張羅着擠一擠,以便騰出個位置給她,哪知剛串出半個人坐的位置,她就坐了下去,居然還剛剛好。
馬車開動了。
“婆婆,您這是上哪兒?”
“神域,去看女兒和外孫。”
車上的人面面相覷,而後一起大笑起來。之後話題就扯到了別處,誰也沒有在意一個鄉下老太婆的玩笑。
只有她自己知道,這並不是玩笑。
乾枯的,卻依舊留有冷漠神氣的眼,看向窗外。蒼灰的地平線上,一片晃動的墨綠,沒有人家,只有原野和上面的荒草。
任何一個母親,在聽到自己的女兒也將成爲母親的時候,都會是愉快的,至少是欣慰的。
當然,被神界勒令,去見女兒最後一面的心情,就另當別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