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朝在山裡陪我度過了一個月的時光。
在這期間,我和陽志雲教他識別各種植物,帶他去摘各類野果,還有走很遠很遠的路,捕捉山雞、野兔,或者在溪谷裡抓娃娃魚。
顏朝非常聰明,又真如他自己所說一點也不嬌氣,吃得苦又學得快,不到半個月功夫,竟適應了這山裡的生活。
他不像陽志雲一樣悶,他是一個十分有情致的人,看到滿山的花朵,他會編一個漂亮的花環;在溪谷裡抓魚抓螃蟹的時候,他會撿起形狀最美的鵝卵石;甚至是一些色彩鮮豔的鳥的長翎,他也收集起來,做成好看的毽子……
他總是能挖空心思,整出一些美麗的物事,然後把它們交到我的手裡。每次看到我欣喜的讚歎,他都會十分得意。
晚上,他便在屋前的平地,用他的長笛,吹一首又一首的曲子,他最喜歡吹的,是《alldayandallnight》。天地間月光如水,那個絕色傾城的男孩,玉樹臨風,從容優雅的奏出這天籟之音,聽在我的耳裡,自是情思無限。
我喜歡聽他吹笛,然而礙於陽志雲在,總不好和他走得太近。女孩子特有的羞澀,讓我沒用勇氣當着第三個人的面,走到他的跟前,用歌聲追隨他的笛音。
我只有像往常一樣,和陽志雲一起,在燈下看書。陽志雲看的一般是陸老師交待的專業讀物,一本本認認真真啃下去,再一絲不苟的做着筆記。他的成績從沒下過專業前三名,這倒不是他多有天賦,而是他實在勤勉。每次看到他用功的樣子,我總是想起那句話,天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百分之一的靈感。陽志雲不是天才,但他的汗水,爲他換來了我們那個小範圍的成功。陸老師十分喜歡他,覺得像他這樣腳踏實地的人,遲早會有一番大作爲。
而我看的書,則是各個領域都有涉獵,人文地理靈異鬼怪,但凡有點意思的我都愛看,而且看得十分入迷。
不過這回,大概是有人牽着我的神經,我只覺得手裡的書寡然無味。翻來翻去索性合上,對依舊用功的陽志雲說:“屋裡悶熱,我們去聽顏朝吹笛吧。”
陽志雲擡頭看我一眼,悶聲道:“我聽不懂,你去吧。”
我哪好意思就這樣去,這個端坐如山的男孩,好像我的家長,在他面前,我生怕自己那點兒女情長的心思被他瞧了去。只得耐着性子,再次翻開書,說:“我再看一會。”
然而終於看不下去,我丟開手裡的書,說一聲:“我去去就來。”飛快的跑出屋去。
顏朝看我走了出來,眼裡漫出笑意,笛聲愈發如行雲流水。
一曲終了,他把笛子一拋,又穩穩接住,問:“怎麼不看書了?”
“明知故問。”我抿脣笑。
“山林靜謐,一地流光,如此美景,在油燈下煎熬,多沒意思。”他亦笑。
“你會吹《春江花月夜》嗎?”我問。
“會。”他說,“我媽出生音樂之家,我外公是民國時期比較有名的樂手,我媽在這樣的家庭氛圍薰陶下,琴瑟琵琶笙簫笛無所不通。我還沒記事時,我媽就教我這些了。後來我媽去世,我爸便找了個老師繼續教我。不過我比較抗拒,學得不好,只有笛子還比較拿得出手。”
“哦。”
“對了,你爲什麼問這個,你會吹嗎?”
“嗯,我奶奶有架古琴,她在我小時常彈一首曲子,我看着她的手勢,便記住了。後來她去世後,我想念她的時候就嘗試着彈,也大致能彈出那個曲調。不過我一直不知道這是什麼曲子,也不知道那古琴叫什麼名。後來在圖書館查閱資料,大致猜出那古琴可能是失傳已久的豎箜篌。而前不久,你給我幾盒磁帶,我聽到《春江花月夜》,才發現這正是我奶奶過去彈的那首。”
“箜篌?箜篌好像在明代就失傳了,不過前幾年又復興了。我二媽會彈那種新式的箜篌,她有時也彈這個曲子,你且彈給我聽,我看能不能給你指出不對的地方。”
“你二媽?”
“呃,就是我的那個音樂老師,後來和我爸爸結婚了,還給我生了個弟弟。”
“哦。”我又哦一聲。
“我們先去看看你奶奶的箜篌。”顏朝有幾分迫切。
我點點頭,帶他去我臥室看那架視若珍寶的樂器——那是奶奶留給我的最深切的念想。
我端坐在凳子上,閉了眼睛,認真回想奶奶彈奏的手勢,然後依照那手勢,在琴絃上彈出那熟悉的曲調。
一曲完畢,顏朝眼裡的光芒簡直燦若星辰。
“小洛,你真是一次又一次讓我驚歎。你沒學過聲樂,單憑記憶居然就把這首曲子的意韻全演繹出來了。聽你一曲,我彷彿看到一幅工筆精細、色彩柔和、清麗淡雅的山水長卷,讓人慾罷不能。”
“真有你形容的這麼好?”我問。
“只怕比我形容的更好。”他說。
“我奶奶生前最愛彈這首曲子,不過她彈到最後,臉上都會有一種悲憫的神情,曲子意境也會發生變化。那種變化,我一直無法領會出來,但我知道,絕不是像我如今彈的這般澄澈空明。所以,我總覺得,這首曲子,它比我們聽到的本身更多變,不同的人,不同的閱歷,能彈出不同的意味。”
“你奶奶沒和你說起過這首曲子的意境嗎?”
“沒有,她那時摸都不讓我摸這古琴呢。”
“爲什麼?”
“我也不知道,當時我以爲是她太愛惜的緣故,後來她去世了,我卻隱隱猜到,可能是這古琴,承載了她太過沉重的回憶。她不想把這些沉重的回憶帶給我,希望我是一個熱情快樂、無憂無慮的女孩。甚至是我的爸媽,她都幾乎不跟我說他們的事,她只跟我強調一點,我的爸媽很愛很愛我,他們是天空最亮的星星,永永遠遠的陪伴着我。他們會變成蛇,變成花朵,變成清風,時不時來看我。因爲那時我還小,奶奶這樣說,所以我就對自然界的萬物,都產生了非比尋常的感情。不過也幸虧奶奶這樣說,我才從來不覺得孤獨寂寞,蟲鳴鳥叫,於我都是一種陪伴。我就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學會許多動物的聲音,自從學會了這些聲音,我覺得我和它們,就有一種奇妙的溝通方式。”
“你是精靈,不止是這山裡的精靈,也是這塵世的精靈。”顏朝再次重申他的精靈論,“你對畫畫,對音樂,都有非比尋常的領悟力。而你現在的專業,又是心理學,以後,你對人心,也會有非比尋常的領悟力。小洛,你是誤闖凡間的精靈,與這天地萬物,都能溝通。”
“你哪是說我是精靈,你簡直都把我說成神了。”我嗔怪的看他一眼,眸子裡的歡喜,卻如流動的光華。
“那就是神。”顏朝從善如流的應道,“小洛,等你回學校,你去我家,我讓二媽系統的教你樂理知識,好不好?”
我略略一想,想着如此,便有更多機會與他見面,遂帶了幾分赧意點了點頭。
“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
顏朝露出孩子氣的笑容,伸出手掌,要和我擊上一擊。
我如他願。
當清脆的擊掌聲在空中響起的時候,我們的笑聲,也飛揚起來。
“你彈箜篌,我吹笛,我們合奏一曲。”他建議。
我應一聲好,試了試弦,兩人同時奏響了這優美的曲子。
我平時習慣閉着眼睛彈這曲子,因爲這樣,就能想起奶奶的樣子,可這一回,我的眸子竟捨不得閉上,身邊這個人,彷彿有一種無法抗拒的吸引力,能把我的目光牢牢吸住。當我們的視線,在這委婉流暢的旋律裡依附在一起時,我只願此刻便是永恆。
我們把這曲子連着彈奏了三遍,彈到後來,竟有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感覺。當最後一個音調徐徐消散在空氣中時,顏朝的笑顏,也如江上那輪空靈的明月。
“這是我吹笛吹得最酣暢淋漓的一次。我現在方知伯牙心境,高山流水遇知音。小洛,能與你相識,是我最快樂的一件事。”
“我也一樣。”我看他一眼,笑如春花,手指輕輕撥弄琴絃,心潮還不能從剛纔那樣絲絲入扣的契合感中平復下來。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得遇顏朝,是命運對我的最大眷顧吧。
只是,此時,不管是我還是顏朝,都沒有意識到一語成讖,高山流水的典故固然讓人爲之動容,可到底是一個悲劇。誰會想到,它的結尾,是鍾子期死,伯牙摔琴斷絃,終生不復鼓。
我和顏朝,有幸相識,卻無幸相隨相伴,這一點,相視而笑的我不知,顏朝不知,但不遠處,看着我們相視而笑的陽志雲,他會知嗎?
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