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災難面前,往往能看見朋友的真誠。
——伊索
[Part①·人之光輝]
“嘶”
齊寂呼出一口寒氣,擦去臉上的冷汗。
他的兩眼盡是血絲,一直保持多線指揮狀態,調整各部發信命令構想地形圖中斥候組和戰鬥情形——這使他心力交瘁,大腦已經快要罷工停擺。
當傳喚鈴響起,他的神經就開始緊繃,與他同在指揮所奮戰的每一個夥伴都能感受到這種壓力。前線喋血搏命的戰士們相信這些年輕人,他們相信槍匠的學生們,相信未來的希望。
跟着歌莉婭落入法網的消息一起來的,還有一顆來自七十多年前的航彈熱核戰鬥部——根據前線斥候的判斷,它的型號是MK-28系列,這種搭積木式結構的航彈會衍生出許多變種,譬如B28EX/B28IN/B28FI,還有MK-28MOD1等等戰術核裂變炸彈。
花城灣有關於弗雷特·凱撒的戰術指揮任務已經轉交給災獸混種爲首的指揮組,餘下十人要處理這顆熱核炸彈,這將決定東馬港兩百八十六萬人的命運——
——對於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孩子來說,這太殘酷,太難以承受了。
“按照老師制定的危險品處理辦法第一原則,與時間賽跑的基礎項。”旁側同僚適時提醒道:“指揮官,你還有一分四十五秒的決斷時間。如果無法決斷,按照規章流程,我會作爲副屬指揮官接走你的指揮權限,開始執行撤離程序,組織撤離計劃,安排撤離工程交通用具,下達撤離指令。”
正常來說,各個指揮組的溝通環境應該是互相封閉,儘量不要去影響彼此。可是條件不允許,幾乎在同一時間,其他兩個指揮組別的領袖不由自主的向着齊寂看去。
如果要在這裡認輸,至少可以保住二級備戰隊伍的性命,能把傷痕累累的龍騎兵團帶回尤里卡,能留下七十二個人,包括哭將軍和伍德·普拉克,傑森·梅根等等重要的VIP單位。
可是代價是什麼呢?
天秤的另一邊,是香巴拉兩百多萬個原著民的命運。
這些活在幾百年前的土著,好像和九界毫不掛鉤,似乎和文明世界完全隔絕。哪怕是他們的父母官,他們的地主領主,也不會在意這些賤民的生死——哪裡輪得到外來的和尚念這本慈悲經。
同僚低聲說:“指揮官,你還有一分鐘。”
齊寂小子抿着嘴,再次與前線一組頻道交換哭將軍的意見——
——雖然哭將軍沒有權力左右決策單位的判斷,無論流星說什麼,一切還得由政治局來做決定。
伍德·普拉克把決策權交給了齊寂,這代表伍德先生相信這個小傢伙能夠創造奇蹟。
實際上他確實做到了,沒有這支奇兵支援,哭將軍和伍德會永遠留在這片險地。
步流星給齊寂的答案非常明確,只有一句話。
“你們纔剛剛長大。”
一向不喜歡說謎語的阿星,最終還是說了一句謎語。
意思也很明確,要臨時指揮所的所有兵員直接撤出戰場,把戰事交給斥候隊伍和靈雲小組,把敵人與核彈都交給這些一線人員來處理。
再過十年,這些姑娘小夥都是深淵鐵道各個行政區的頂樑柱。
哪怕東南戰區的攻堅戰事不理想,以後也有源源不斷的薪火相傳。
哪怕東馬港真的就此傾天覆地,再過五年十年,他們還有機會重新回到這片山河破碎的廢墟上尋找戰士們的遺物,完成戰士們的遺願。
流星的主要任務已經達成了,東馬港的仙胎流產,歌莉婭即將伏法受誅。他可以就近部署。
傑森·梅根所在醫院離港區非常近,配合花城灣的隊伍可以快速撤離,二號魂器的殺傷效率對貨運船隻來說不足爲慮,只要逃出魔池一定範圍,就能避開這牛羚騎士的追擊。
剩下的似乎交給哭將軍就行了,和往常一樣,無名氏總會成爲那個最勇敢的人,站出來保護還未長大的孩子們。
“決斷時間.”沒等同僚完成報時。
“歌莉婭會帶路。”齊寂恢復了冷靜,“知道熱核炸彈具體位置的情況下,我希望去親眼看看它。”
同僚精神一振:“指揮官,我要更明確,更簡單扼要的指令。”
齊寂立刻開始點名,臨時指揮部裡留下六人,加上他自己,一共十位疲憊的靈能者,要趕去鵲山遺址,走進地宮直面MK-28這位死神,直面火焰與光芒的地獄使者。
齊寂沒有時間來解釋他要如何做,與槍匠教導的程序語言不同,他花費了過多的決斷時間資源,只能和夥伴們說簡短的句子。
“我想試一試。”
鴉人小哥嗆聲道:“靠運氣麼?”
齊寂沒有解釋,也不需要解釋什麼。
“我想試一試,我有辦法,我總有辦法!”
“伊卡洛斯有一對蠟做的翅膀。”熊人在一旁低聲唸叨着:“他不自量力,要往天上飛,飛得太高了,於是翅膀融化,跌進了海里”
“MK-28的減速傘程序需要至少一馬赫的速度才能啓動。”齊寂招呼夥伴們捯飭裝備,同時指示道:“它不在山裡,而是在頭頂,在天上。我纔想明白這件事——歌莉婭騙了哭將軍,她確實知道氫彈的位置,但是隻有永生者能飛上去,只有這些擁有雕鳥靈體的怪獸,才具備這種力量。”
“從地球經緯度來看,大夏就處於東亞地層深處,羅平安先生從雪區來到香巴拉,地理座標顯示——往我們的頭頂正上方飛兩萬多米,就回到了中國西南雙河溶洞,這是地球最美的一道疤痕。”
“它全長有四百多公里,也是喀斯特岩溶地貌,與東馬的地質地層高度相似。”
“所以我認爲,MK-28不在喜鵲山,而是在天上,它會從天上落下來——我們能想出辦法截停它。”
[Part②·國王的新衣]
面對哭將軍的測謊程序時,歌莉婭確實沒有說謊——她知道熱核炸彈藏在什麼位置,這顆核彈最終會落進喜鵲山脈的珠光峰,落進一座死火山的漏斗形洞口,最終在地下水脈的核心區域爆炸。
但是要以靈體帶他們飛上去,飛到四千多米高的穹頂之上,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先決條件是,想要拆彈,就必須具備飛行的能力,要歌莉婭恢復氣力,從飢腸轆轆的狀態中脫離出來,重新掌握靈能,從匍匐在地的狼狽俘虜,重新變成無所不能的酒神。
越過蜿蜒複雜的地宮甬道,穿過一個又一個奇形怪狀的壺形穴窟。在東馬先民修築的避難所和陵墓坑道里反覆穿行,流星揹着歌莉婭趟水爬山,終於邁上珠光峰的內部山道,來到東馬港區的史前遺蹟,來到一片類似原始人躲避災難時修建的複雜居住區。
死火山的鬥狀環形巖壁排列着密密麻麻的洞穴,還有不少燕窩。
朽爛的棺木沿着山壁一路排開,在這上下縱深六百多米,方圓直徑約有四十米的狹小採光天井裡,造就了一片包辦人類出生到死亡的聚居地。
最深處是一眼藍汪汪的泉水,這富集藍藻的地下水就是東馬先民賴以爲生的淡水資源,原始部落迎來荒年,災獸或瘋蝶病氾濫的時節,就會躲到珠光峰的山包裡,躲回這口深井之中。
複雜的地下水系統通過數百條天然溶洞匯聚到珠光峰的地底深處,如果MK-28成功入水,後果將不堪設想。
衝擊波在空氣中會迅速損耗能量,水作爲能量載體,可以使熱核炸彈的毀傷能力翻個好幾倍。雖然水中的氫和氯會吸收中子生成氘和氧,都是穩定的同位素,不會產生污染。
可是山體毀壞之後,持續涌入的海水會吸收中子,氯化鈉生成放射性元素鈉24和氯36,持續三十萬年的半衰期,輻射將會改變這片天地。
齊寂之所以認爲他們能接住核彈,是因爲他判斷——猶大絕對會讓MK-28落進珠光峰的山體深處。永生者聯盟的領袖不會選擇空爆核彈,修改氣壓計讀數,改空爆爲水爆的機械程序其實非常簡單。
窮兇極惡殘忍嗜殺的雕鳥,只會想出絕戶計——
——東馬有那麼大的一座地宮,是天然的防空洞,也是躲避核彈轟炸的避難所。
要完完整整摧毀這座城市,MK-28就必須進入水脈,要猶大來寫生死簿,在覈彈落水之前,它絕不會提前爆炸。
知道了這些情報,瞭解這些數據之後。齊寂纔有膽子說,自己一定會想出辦法。
活在幾百年前的歌莉婭女士依然心存僥倖,她按照約定,帶着衆人來到珠光峰,也是希望通過珠光峰地下的複雜溶洞逃走——要談最終條件。
她與哭將軍說:“現在,我要你一塊肉。”
步流星揹着俘虜站定,仰頭看向山體中唯一的光源,天空變成了一個圓孔。
他隨口應道:“你的意思是,我不給你肉吃,你就不能帶我飛到天上去?”
斥候兵團和指揮組接到命令,緊跟着哭將軍來到了珠光峰,來到這倒置漏斗的迴環走道,緊接着聽見齊寂命令,他們周而復始的爬坡登山,要爬上巖壁三百四十米的半空,用鉤索繩具固定自己。參與這次行動的一共有三十七人,也有剛從前線撤離的傷兵。
“不然呢?你指望這些魂威都沒有的廢物來幫你解圍麼?”歌莉婭威脅道:“自你那愚蠢的青金夥伴喚醒黃金面容以後,只要仙胎流產——這天使就會醒過來,它是火焰和純粹的光。以前也有這種事故,就是麻煩我親自飛上去一趟,把機械臺的靈能感應保險機關重新合上,簡單的很。”
流星和歌莉婭的位置處於聚居地火塘祭神的廣場平臺,往下六十多米,能直接看見藍藻覆蓋的地下水。
再往上看,一羣小小的螻蟻已經漸漸快要爬到峰頂了。他們有着驚人的移動力,有超乎尋常的意志力,還有完全不同於歌莉婭信衆們的執行能力。
他們沒辦法飛上天,也沒辦法做到像歌莉婭口中輕飄飄的那一句“飛上去,然後把保險重新合上”的超能力。
齊寂已經爬到洞窟頂端,掛在岩石之間,巖窟邊緣的光線觸手可及,在雨雪天氣漸漸消散的那一刻,從窟窿眼裡傳來一道炫目的虹光。
“還有多久?!”
他朝着地窟中心放聲大喊。
“歌莉婭·塞巴斯蒂安!”
“六個小時。”歌莉婭滿懷信心,神色悠然自得,看向這些掙扎求生的小螞蟻時,她有種無法言喻的優越感——自己隨手就能解決的事,這些人居然要戰戰兢兢的,費上那麼大的功夫去做第二道保險。
黃金面容作爲仙胎的育生池,同時也是東馬港的起爆開關。
當敵人攻陷酒神教堂,仙胎要落入敵手,黑暗面容就會自動演化出化身蝶這種BOW(生化武器)——同時穹頂上方的熱核戰鬥部也要進入倒數計時,用來摧毀這座工業城市。
猶大留給歌莉婭的撤離時間是六個小時,仙胎流產發生的連鎖反應,關閉核彈起降程序的時間,也是六個小時。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哭將軍卻完全沒有割肉放血的意思,這讓歌莉婭慌了神。
“難道.”
歌莉婭語氣發虛。
“難道你們真的準備接住它?!”
步流星已經恢復了人形態,用槍彈和貝洛伯格看住這敗軍之將,沒有答話。
他心裡也沒底,四處攀巖造網的戰士們,已經在頂峰互相交換意見,換了好幾種拆彈方案。
齊寂反覆與同伴們說起這些事。
“它的戰鬥部應該是一千七百磅到兩千三百磅,一噸重左右,我們的求生索和滑翔傘繩是足夠接住它的,還有四分鐘,它就要自然墜落到這個穴窟裡——經過七十多年的養護維修”
話音未落,另一組斥候跟着說。
“它能精準命中這個洞窟嗎?”
“天氣狀況來看足夠了。恰好是雨過天晴的靜風點。阿雪也要保證它在珠光峰裡爆炸,她想要回到會盟,歌莉婭一定要死透。”
“在這個高度,我只能找到三十三組巖釘打點——我不保證這些巖釘能拉住一噸重的東西!這座山太脆弱了!”
“如果它降到合適的高度,到了水裡就完蛋”
最後這句話還帶着哭腔,也有精神崩潰心智破碎的戰士,不情不願爬上了這座山。
歌莉婭還聽不太懂這些話——
——但是意思大概明白,這羣螻蟻真的不準備跪神,不準備向她這位酒神求助。
“他們在說什麼?喂?”
有那麼一瞬間,她的大腦空白,轉而仰起頭,難以置信的盯着哭將軍寬厚的下巴,看着那對金燦燦的狼眼裡流露出來的複雜眼神。
“步流星!這些傢伙在說什麼?!”
此時此刻,距離香巴拉大地熱土四千七百多米的高空,黑漆漆的死神離開了巖壁的機械臺,它朝着大地垂直落下——
——定風翼維持着它的下降姿態,猶大爲它新增了四組微動火箭,用來調整朝向,保證精準命中珠光峰的死火山口,能夠進入地下水脈徹底摧毀這座城市。
傘繩和求生索上上下下鋪了六層大網,在死神下降到洞窟四百米高度時開始攔截,這是一場豪賭,賭的是所有人的命。
可是最喜歡開設賭局的酒神已經完全陷入絕望,原本只是一句話,一塊肉的事——
——本就只是一聲祈願,一份祭品能帶來的福報。
填飽她的肚子,她就飛上天空,爲這些卑微渺小的螻蟻關停毀滅一切的炸彈。
可是現實卻那麼的魔幻,這些愚蠢的“文明人”選了一種最瘋狂的方法來應對災難。
步流星:“能看見了。”
經過十二秒的自由落體加速,張牙舞爪的MK-28帶着減速傘墜進珠光峰谷口,幾乎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只等來第一聲淒厲的慘叫。
“下降率太大了!”有人驚呼。
“多少節?!”有人在詢問航速,甚至不知道把這飛行器的速度歸爲哪一類。
吊在懸崖峭壁上觀測彈體姿態的觀察員們捏了一把汗。
它的減速傘打開以後,就保持着每秒六十米左右的速度下降——
——這和指揮部小組測算的彈體姿態不一樣,彈速完全不一樣,要遠超預期。
四組微動火箭變成了答案,這些用來調整核彈姿態的動力源需要一組陀螺儀,需要電子程序來控制,多出來的重量變成了致命的引力。
一聲聲冷冰冰的脆響幾乎扎進了每個人的心裡——包括歌莉婭在內。
巖釘爆裂飛射,傘繩逐漸崩斷。
第一道大網瞬間撕裂,第二道網也是如此。
到了第三道繩網,減速傘失去了大部分功能,開始阻擋視野——
“——別急!穩住!穩住!”齊寂說。
沒有任何人敢說一句多餘的話,它的下降速度在慢慢降低,可是依然保持在每秒三十五米左右,要撞破六層繩網的阻攔似乎不是什麼難事。
“減速傘的自重還有兩百多公斤呢!”終於有人心靈崩潰,絕望呼喊着。
齊寂:“準備用靈體接住它.”
幾乎在同一時間,在場的最後三十六人,在東馬先民苟延殘喘賴以爲生的遺址裡,呼喚着自己的精神意念,呼喚着人之輝光——使自身的纖弱靈體交纏圍繞着,繞着火塘平臺編織出最後一道大網。
那是流星無法參與的,無法完成的事業——
——他的靈體或許能變成武士,能變成武裝。可是無論如何都無法變回手裡的纖細絲線,變成一團團互相交纏的命運。
MK-28突破了最後一道防線,它吊在歌莉婭面前,好像披着兜帽的閻王來審問這命運的囚徒,氣壓計讀數離最終紅線只有一步之遙。
兩千三百磅的重量,由一道道微弱輝光組成的網格攔在了這裡。
它的引爆藥編碼和黃澄澄的彈頭標識依然光鮮明亮,但是再也難以前進一步了。
“酒神呀”
流星低下頭,看着面目癡呆喪膽驚魂的歌莉婭。
“我們要怎麼活下去,是我們自己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