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冰冷嚴酷的艾文區比起來, 羅斯特區是一個溫和的地方。
東部的氣候溫暖,空氣溼潤,地形平坦宜居。
但是西部卻完全不同。
這裡是面積廣闊的無人區, 以火山與峽谷爲主, 地形複雜, 怪奇醜陋的魔物在被陰影覆蓋的溝壑中爬行生存, 在晴好的日子裡能夠遠遠看到艾文雪原冰冷的藍色峰頂, 但是這種時候非常稀少。
在離開被迷霧覆蓋的,只能依靠船隻通行的海洋區域之後,穆珩一行人的速度立刻加快。
雖然所有的傭兵都被控制, 消息也被完全封鎖,但是, 天下畢竟沒有不透風的牆。
所以, 他們現在必須分秒必爭。
不過短短半日, 羅斯特火山區就到了。
穆珩將靠在自己肩上昏睡的少年輕輕搖醒。
時安打了個哈欠,眨了眨睡意朦朧的眼, 喉嚨裡咕噥了一聲:
“唔……怎麼了?已經到了嗎?”
穆珩:“快了。”
他漫不經心地揉了揉時安的頭髮:“不過接下來我們需要步行。”
時安透過窗子向外看去。
外面是一片荒蕪而寂寥的景象,土地是一種彷彿被灼燒過後的焦黑顏色,地面縫隙間生長着枯槁的雜草,人跡罕至,放眼望去看不到任何人類文明的痕跡。
不遠處是漆黑的山脈, 以及黑壓壓籠罩着天空的煙塵和陰影。
時安能夠嗅到空氣中隱隱約約的硫磺氣味。
他眨眨眼:
“火山?”
“嗯。”
穆珩垂下眼, 用那雙沉靜的藍色眼眸注視着時安:
“是龍喜歡的地形, 對麼?”
時安認認真真地想了想, 說道:“我覺得這是謠傳。”
當然, 對有的龍來說是這樣的。
畢竟這裡有一年到頭燃燒着的火焰,空氣中瀰漫着令龍感到熟悉和舒適的硝煙氣味, 灼熱的溫度又很適合他們這些冷血動物。
但是時安不太喜歡。
溫度確實還好,但最大的問題就是太亮了。
短期住住也還好,時間太長就不行了,那些過於明亮的岩漿會影響他的睡眠。
比較起來,時安還是更喜歡深淵裡幽暗而乾燥的洞穴,在那裡,他能夠一睡就是好幾萬年。
穆珩脣面上掠過一絲轉瞬即逝的莫測笑意:“或許吧。”
一行人向着火山區域內行去。
越向前走,溫度越熱。
彷彿有細小的火星飄浮在空氣中似的,硫磺味也一點點地變得清晰起來,漸漸地讓人感到難以忍受。
卓浮滿面愁容地跟在隊伍中。
作爲一個更喜歡待在室內的研究人員,這樣高強度的行軍實在是不適合他。
事實上,從上船第二天開始,卓浮就後悔了。
坐船旅行聽起來確實非常美好,但前提是……不暈船的話。
在船上時,卓浮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自己的船艙內,用大段的清醒時間進行嘔吐和頭暈目眩。
而那天晚上和傭兵交戰時,魔力波動掀起了更大的波浪,讓卓浮幾乎地都踩不實。
所以那也正好是他吐得最厲害的時候。
在傭兵基地內短暫的停留反而是卓浮感到最放鬆的時候,畢竟在那裡他能夠腳踏實地,而且還能利用一下自己的專業技能。
可是那段時間過的實在是太快了。
卓浮還沒有緩過神來呢,就被拉到了這個鳥不生蛋的鬼地方。
後悔。
真的是太后悔了。
他一開始就不該來的。
明明現在是冬天,而且只要翻過前面那片山,就是高寒的艾文雪原。
爲什麼這裡還這麼熱!!!
卓浮哭喪着臉,用被捏的皺巴巴的手帕擦了擦前額上滑膩的汗。
他擡起頭來環視一圈,
這時,卓浮的視線落在了自己前方不遠處的時安身上。
這段時間以來,他都沒怎麼和時安見面。
主要是卓浮大部分時間要不是待在船艙裡大吐特吐,要麼就是忙於搜查傭兵基地。
這次好不容易見到了時安,卓浮不由得精神一振。
他急急加快幾步:
“安安!真的是好久沒見了,你有沒有想我!”
時安微微一怔,擡起眼看了過來。
在短暫的訝異過後,他才露出一副恍然的神情,說道:
“啊!對哦,你也跟來了。”
少年抿着脣,露出一個靦腆的微笑:“我差點都忘了。”
卓浮:“……”
不是差點,你是已經忘了吧。
真的有被傷害到,謝謝。
這時,他似乎發現了什麼,有些驚奇地瞪大雙眼,繞着時安走了兩圈,認認真真地打量着對方。
面前的少年眼眸半眯,還帶着一點尚未完全消散的睡意,髮絲柔軟蓬鬆,從臉頰到脖頸的皮膚白皙乾燥,沒有半點汗水,看上去彷彿半點沒有受到周圍悶熱環境的影響。
“說起來,你都不熱的嗎?”
卓浮湊近過來,好奇地伸手摸了摸時安的手。
少年的手掌骨骼纖細,皮膚溫涼柔軟,透着一股沁人的涼意,像是質地柔軟的玉石,在這樣灼熱的溫度裡,簡直讓人忍不住想多摸幾把。
“哇哦!”
卓浮眼前一亮,看時安的目光瞬間變了:
“天哪,你就是我的救星嗎!”
目睹一切的溫瑤:“……”
她清了清嗓子,用力地咳嗽了一聲。
但是卓浮沉浸在喜悅之中,半點都沒有聽到。
他張開雙臂:“快快快,讓我抱抱,回去我給你買冰激凌——”
剩下的字眼被卡在了喉嚨裡。
在那瞬間,某種恐怖的危險感降臨,就像是被某種大型的食肉動物盯上似的,一股毛骨悚然的戰慄感順着脊背攀附蔓延。
卓浮:“……”
他僵硬地緩緩扭頭。
——然後對上了穆珩沒有情緒的湛藍雙眼。
卓浮:“………………”
淦。
完蛋了。
一旁的溫瑤若無其事地移開了視線。
她已經仁至義盡了。
五分鐘後。
穆珩平靜地收回目光,伸出手,自然地將時安攬進懷裡。
少年骨架纖細,皮膚溫涼,像是一塊軟玉,抱起來非常舒服。
時安越過穆珩,向背後看去,猶豫道:
“那個……”
穆珩的嗓音冷淡而平和:
“沒關係,他喜歡爲大家服務。”
卓浮悲慘地拖着全隊大包小包的行李,跟在隊伍末尾慢吞吞地移動着。
他雙眼含淚,眼神空洞而絕望。
就是真的後悔。
*
臨時監管處。
所有被俘獲的傭兵都被關在這裡,狹窄的監牢內光線昏暗,空氣中瀰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有的傭兵埋頭昏睡,有人則單純只是閉目養神。
正在這時,其中兩個傭兵睜開了雙眼。
他們雖然都看上去灰頭土臉的,但是眼底卻閃爍着某種不同的,怪異的光彩。
隔着昏暗的走廊,兩個人交換了一個短暫而迅速的對視。
緊接着,其中一人從口袋中摸出來一個被私藏起來的,小小的鐵片。
鋒利的刀刃劃破皮膚,溫熱的血流淌出,被用手指蘸取,在地面上劃出一個小規整的圓形法陣。
法陣的中央是一個模糊的圖騰。
伴隨着壓低的吟唱和唸誦,法陣緩緩亮起,向外釋放出血紅色的光。
那個僞裝成傭兵模樣的人垂下頭,俯身用嘴脣湊近法陣,低聲的絮語了幾句。
另外一人遠遠地注視着他。
幾分鐘後,法陣暗淡下來。
“傭兵”虔誠地用嘴脣靠近法陣,親吻這沾滿塵土和鮮血的地面。
下一秒,兩個人同時拿起自己私藏的銳器,將尖銳的一角貼近自己的喉嚨,緩慢而堅定地拉開口子,一點點地切割着自己的肌肉和氣管。
滾燙猩紅的鮮血噴濺出來,瞬間將地面染紅,法陣的圖樣被吞沒,消失在光滑如鏡的猩紅血泊中。
倘若任何負責審訊的人見到這一幕,必定會震驚到失語。
這兩個人,第一個是在海上交戰時被俘的傭兵。
就是他透露了傭兵基地的位置。
而另外一個則是在傭兵基地內被俘的。
他說出的,是能夠引向財寶位置的關鍵性線索。
很快,兩具屍體停止了抽搐,最後一絲生命的吐息從他們半張的嘴中逸出,眼底的光芒變的渙散,但是臉上卻都帶着極幸福的微笑。
*
傭兵們藏匿巨龍財寶的地方不是山洞。
而是一個半露天的火山坑。
金銀財寶堆積如山,幾乎將整個山谷填滿,隔着厚厚的煙塵,不遠處火山頂閃爍着的猩紅亮光倒映在寶石璀璨光滑的表面,爲眼前那驚人龐大的財富鍍上一層邪異不祥的紅光。
巨龍財寶反射出的光暈幾乎照亮了小半邊的天空.
那明亮的,誘人的金光令人頭暈目眩.
雖然早已有所準備,但是在面臨數量如此龐大的財寶時,人們仍然忍不住露出驚愕呆滯的神色。
時安下意識地上前一步。
沒錯。
這些的確是他的財寶。
每一件都是。
他屏息注視着這些闊別萬年的財寶,眼底掠過一絲壓抑的火光。
巨龍的本性在心底叫囂着。
快點,快把這些全都搶回來!
正在這時,背後傳來穆珩平靜冷淡的聲音,他低着頭,似乎在和溫瑤吩咐着什麼。
雖然沒有聽清他究竟在說些什麼,但是還是將時安從魔怔般的狀態中喚回神來。
他眨眨眼,眼底猩紅色的暴虐光芒消失了。
時安深吸一口氣,收回視線。
趁着別人都沒有注意到他的時候,他慢慢地沿着財寶堆成的小山走着,視線留戀而懷念的落在眼前屬於自己的財產上。
時安半是憤怒半是疼惜地注意到,有不少自己的寶石沒有經過非常好的照料。
本來光滑而美麗的表面被覆蓋上了一層厚厚的火山灰,看上去顯得暗淡而灰暗。
他咬咬牙,收緊了手指。
可惡。
那羣傭兵必須付出代價。
但是,時安突然停下步伐。
他似乎想到了什麼,若有所思地看向眼前的財寶堆中。
有一點似乎非常奇怪。
如果這些財寶是從艾文拍賣所手中劫掠出來的那批,那爲什麼他剛剛都明明轉了一大圈了,但拍賣所曾經在待拍列表中列出來的那些寶石,卻一個都沒有見到呢?
如果說是被其他財寶蓋住了,也能解釋的通。
但是……
眼前的這些財寶堆中,深淵之石的數量佔比實在不小。
簡直就像是……另外一撥人盜走的那批。
*
深淵裂縫已然完全展開,濃郁污濁的灰黑色毒霧籠罩着天空,深淵種醜陋的臉和惡毒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着,伺機等待着入侵這個毫無防備的大陸。
“足夠了嗎?”
數塊金屬礦石堆在地上。
很少,但是做一把匕首足夠了。
它們非銀非鐵,形狀怪異,能夠單獨存在而無需煉化,在黑暗中閃爍着極耀眼的光芒。
傭兵們身上的防護服已經開始腐蝕,就連徐豐身上的也是如此。
“足夠了。”
黑袍人用緩慢而嘶啞的聲音說道。
緊接着,他擡起手,用枯槁的掌心覆蓋在金屬之上。
漆黑而尖銳的指甲劃破手腕,粘稠黑紅的鮮血彷彿瀝青一般,緩慢地從傷口中涌出,滴滴答答地淌落下來。
黑袍人的口中低低地吟誦着古老的咒語。
猩紅色的光芒在黑暗中閃爍,一點點地擴張,直到將眼前的金屬全然覆蓋。
一切看上去都顯得十分邪惡,令人不適。
但是,傭兵們只能感受到極端的興奮和狂熱。
沒有人注意到,在深淵裂縫附近,剛剛還和他們一樣穿着防護服的黑袍人,現在卻好像完全沒有受到毒霧影響似的,僅憑魔力放出就能抵禦周圍深淵毒氣的侵蝕。
徐豐注視着眼前的金屬,眼底的光芒貪婪而激動:
“可以了?”
黑袍人收回手。
他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本就算得上蒼白的枯瘦手指呈現出一種病態的慘白,像是被沾溼的紙張一般皺縮失色。
他回答道:“是的。”
徐豐的視線落在黑袍人的身上,問:“對了,我記得你說你來這道深淵裂縫中,也有想要得到的東西?到手了嗎?”
這下,黑袍人嘶啞而短促地笑了一聲。
他緩慢地點點頭,說道:
“是的。”
徐豐本來也只是順口詢問一句,至於對方是否能夠達成目的,他本人毫不關心。
正在這時,他手下的其中一個傭兵跑了過來,臉上帶着惶恐而震驚的神色:
“頭,頭兒!剛纔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們的通訊器突然能夠運作了……雖然斷斷續續的,但是,但是我們還是收到了來自外面兄弟的信息——”
徐豐看了過去:“什麼?!”
“趁我們離開的時候,管理局帶人去了我們的基地!”
徐豐的神情陰沉下來:
“怎麼可能?”
他從不擔心自己的手下泄露這種關鍵性的秘密,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所有知道基地地址的傭兵都被一種已經失傳法術約束,保證他們無法將此說出,正是因爲掌握着這個法術,所以徐豐才能逍遙法外這麼多年,也是因爲同樣的原因,即使他知道自己派出去的傭兵被俘虜,依然會離開營地,毫不擔心過會有人將秘密吐露。
手下的傭兵茫然搖頭。
“管理局的人現在還在那裡嗎?”
徐豐微微擰緊眉頭,閃爍着精光的細長眼眸深處有一種殘酷而醜惡的光:
“不,不在了。”
傭兵捏緊手中的通訊器,結結巴巴地回答:“不,不過,對面的弟兄告訴了我們管理局的人接下來準備去哪。”
正在這時,背後的黑袍人適時地說話了:
“到現在爲止,我們的交易達成了。”
徐豐扭頭,向着黑袍人看去。
只見對方站起身來,緩慢地向他走了過來:“既然如此,我也該履行自己的承諾了。”
被黑暗覆蓋的臉上揚起一抹詭異的微笑:
“你們想知道巨龍是誰,以及它現在在哪,對麼?”
徐豐眯起雙眼,緩緩點點頭。
黑袍人將醜陋的手揣回袖子裡,用帶着嘶聲的嗓音說道:
“巨龍現在就在獵龍者的身邊,甚至……還在和獵龍者共同行動。”
徐豐愣了一下,有些沒有緩過神來。
什麼?
巨龍和穆珩在一起?
“龍與獵龍者?怎麼可能?”徐豐眉頭緊鎖,有些難以置信地反問道。
“是啊,多麼有趣。”
黑袍人藏在黑暗中的笑容緩緩擴大,皺縮的皮膚被牽扯,形成一個醜陋的弧度,看上去恐怖而詭異:
“根據我們交易的內容,我有義務告訴您龍在人類社會中隱藏身份的姓名。”
終於到重點了。
徐豐下意識地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黑袍人,安靜地等待着。
“它叫時安。”
黑袍人發出嘶啞的,令人感到頭皮發麻的快活笑聲,用一種可怕而愉悅的嗓音說道:
“中央區時家的長子,能力者學院的學生,而且……
還是穆珩的心上人。”
“如果你們想要獵龍,最好抓緊時間……否則,恐怕獵龍者很快就會動手了。”
黑袍人言帶深意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