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呢？”
利維嗓音還算平靜，只是握着操作杆的右手在微微顫抖。
理的投影出現在一旁，靜靜地凝視着前方空曠的星域。
“我無法確定智械暮光在當前宇宙維度中的座標，主人，需要你來找到那條路徑。”
“他們呢！”
利維離開了艦長座椅，衝到操作檯前，撥開面前的機器人，瞪着前方空蕩蕩的星空。
“他們是去其它地方了嗎？理？給我一個方向！”
“他們就在這，只是不在當前的時空維度。”
理輕聲提醒道：
“我們本就應該對當前局面有心理預期了，不是嗎？主人你失去了跟智械暮光的共鳴，這是承接智械暮光文明遺產的唯一路徑。”
“我怎麼會失去共鳴！”
利維轉身怒視着理：
“我哪裡做錯了什麼！我這幾年沒有實施仁政嗎？我沒有給我的子民帶去福利和資源嗎？我殺了那麼多的貪官和惡人，這難道還不夠嗎！
“他們都在說我是明君！我給那麼多人帶去了希望！
“理你回答我！
“他們憑什麼取消我的共鳴！”
“主人，”理的表情帶着無奈，“我只是伱的輔助思維體，我只能爲你提供支持和幫助，無法決定你是否能與智械暮光共鳴。甚至，三位老師也無法作出這個決定。”
“他們肯定哪裡搞錯了。”
利維喘着粗氣，用力擠了下眼，轉身繼續踱步。
“在附近搜查一下，理，抱歉我剛纔對你態度太惡劣，先在周圍搜索一下。
“這或許就是三測的考驗，我們已經走到這了，我們一定能通過三測的對嗎？
“只要通過了三測，我們就拿到了通往高維世界的門票，我就能統一整個銀河，建立最強大的銀河帝國，給更多的人帶去福音，對嗎？我是個仁愛的人類。”
“主人，”理忍不住道，“對於正常人類而言，他們會自稱善良而不是仁愛。”
利維咆哮着：“我現在很正常！快去找！”
“嗯。”
理的投影消失不見，這艘飛船開始在附近搜尋。
接下來的畫面一閃而過。
幾個銀河日過後，利維雙眼有些呆愣地坐在投影屏幕前，有些機械地翻閱着手下人彙報來的各方消息，處理着那些政務。
他的右手在不斷顫抖。
飛船又回到了利維最初與智械暮光相遇的地方，靜靜地注視着這裡。
“理，回去吧，”利維突然道，“應該是我們來的時間不對，現在遠沒有到三測的最大期限，我們在那之前再過來，這個基地可能是去其它時空、其它宇宙了，對不對？智械暮光他們是凌駕於所有文明之上的超級文明，他們既然最開始選中我，那就證明我是特殊的那個，對不對？他們只能選擇我。”
利維的嘴脣在微微顫抖着，雙眼有些泛紅，但他極力忍耐着。
“我一直以來都沒有做錯什麼。”
“是的，我沒有做錯什麼，我把民衆從古印迦帝國的手中解放了出來，我給我的家族帶來了榮耀和新生。”
“那些、那些離我而去的族人，只是嫉妒我能做到的，他們只是嫉妒我，我什麼都沒做錯。”
“智械暮光不再與我共鳴，是因爲我沒有走他們所期望的路線，他們想讓我做一個逆來順受的聖人，可世界上沒有聖人，只有骯髒的利益、鬥爭、交換。”
“理，我沒有失去什麼，我已經得到了很多，他們的認可對我而言不應該這麼重要……對，這不重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這並不重要，我是利維·謝爾曼。”
理的嘆息聲響起。
她投影出現在椅子身後，從後面抱住了利維。
在利維的笑聲中，畫面逐漸遠去。
……
光明之都，某高訓基地的宿舍中。
楊洺看着前方的牆壁，略有些出神。
他倒不是可憐利維，利維·謝爾曼這位帝國開國皇帝，也不需要他這個後來者的同情。
他只是有些唏噓。
利維一直以被智械暮光選中爲榮，這種來自超高級文明的認可，讓他從原本偏向於自卑軟弱的性格，變得自信且剛強。
但當他揹負着各種壓力，去兌現自己的野心，他又失去了最初成就了他的這份認可。
完成了二測的利維，擁有智械暮光所給與的機械+生命這兩大類技術，已經足以征服當時的銀河系，而且有理在，在這些已得到的科技基礎上，他們還能繼續向前發展探索。
——這是從如今的結果出發，所得出的結論。
楊洺沒有着急看下去。
他走到窗邊，注視着窗外的街路，看着那些對光明之都變化一無所知的機械思維體，讓心緒逐漸飄遠。
很明顯，失去與智械暮光共鳴，對利維的打擊十分巨大。
利維喪失了直接帶領自己文明升維的可能性，心底的某種信念被擊潰。
楊洺幾乎能想象到，接下來，將會是利維無比瘋狂的一段時期。
《皇帝傳》中也有記載，謝爾曼帝國準備立國前，利維突然開始對外擴張，對周圍六七個政體毫無徵兆的宣戰，用殘酷且迅速的閃電戰，在較短時間內征服了大片領土。
那就是利維信念崩潰後的報復。
只是報復的對象，是周圍那些待宰羔羊。
楊老闆輕輕嘖了聲。
‘如果我是利維，能承受這個打擊嗎？’
楊洺仔細想了一會兒，發現……無論自己能否通過智械暮光的三測，對現如今的銀河系格局都不會有太大的影響。
區別只是，暗星快還是慢抵達高維世界。
這大概就是他跟利維的最大區別吧。
利維是要做皇帝的。
楊洺：做皇帝有啥好處嗎？
小孩子纔會覺得，後宮養一羣女人是很幸福的事，大人都知道，那只是無限增加自己的綠帽風險。
政治就是人玩人的藝術。
楊洺打起精神，準備一鼓作氣，直接追到最新一幕。
咚、咚咚！
宿舍門被人推開，兩顆腦袋一上一下看了過來。
巴多利和卡布。
楊洺納悶道：“你們看着我幹嘛？進來啊。”
艾德旺·卡布巴小聲問：“你沒在忙？”
“嗯，”楊洺笑道，“前幾天有點事想不通，一直在蒐集資料……大叔，你這眼神怎麼這麼奇怪？”
利維·巴多利反問：“是我奇怪嗎？達魯，我們精心準備的社團活動，你都沒來參加，還是兩次，而且你如果有什麼正經事，比如訓練啊、外出旅遊啊，這些都算了，你竟然躲在這裡……你在幹什麼？”
“這個……”
楊洺納悶道：“我不是出去執行任務了嗎？”
“那是三天前的事了，達魯！”
利維·巴多利嘆道：
“你這種情況持續多久了？我跟卡布很擔心你。”
“我其實還好，”艾德旺·卡布巴忙道，“我是覺得，偶爾獨處幾天是挺不錯的，可以思考人生、展望未來，提升自身之思想，對吧達魯？”
楊洺笑道：“卡布說的沒錯！”
利維·巴多利沉吟幾聲：“那我冒昧地問一句，你躲在宿舍幹什麼？”
“看片。”
利維·巴多利和艾德旺·卡布巴同時仰身。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是很正經的片子！”
楊洺道：“我在看一個人的過往，這個人對我來說挺重要的。”
利維·巴多利問：“你父親？”
“滾！”楊洺踢腳要踹人，隨後又瞪着利維·巴多利罵道，“我在看的是一個老混蛋！作惡多端、生性殘忍！”
利維·巴多利笑道：“哇哦，那肯定很有趣，我們一起看啊？可以作爲社團活動。”
“不行，這個只能我自己看，被加密了。”
楊洺清了清嗓子：
“你們不用擔心我，我這邊沒什麼事，卡布一直在幫我打飯，這裡還有機械女僕隨時看着我。
“對了大叔，你的人生有過什麼遺憾嗎？”
“遺憾？爲什麼突然這麼問？”
利維·巴多利熟練地走去冰箱的位置，打開冰箱拿了個水果，隨便擦了幾下就往嘴裡放。
他嘀咕道：
“誰的人生沒有遺憾？應該說，我的遺憾多還是少……我遺憾還是挺多的吧。
“達魯，你呢？你有什麼遺憾？”
楊洺笑道：“大概就是實力不夠強，不能真的去保護好自己想保護的那幾個人。”
“我也是，”利維·巴多利嘆了口氣，“我不相信命運這種東西，但又總愛拿命運是公平的來安慰自己，告訴自己，我得到了一些東西，就註定要失去一些東西。整個宇宙都是這樣，物質誕生於波動，而波動有峰也有谷、有正就有負，如果所有的能量都源於真空，那麼當這些波動互相抵擋，就是真空、虛無、沒有意義，人生也一樣。”
艾德旺·卡布巴嘖了聲：“這雞湯的水平，還不如我看的地攤文學。”
“這可不是雞湯，這是人生。”
利維·巴多利注視着楊洺：
“我希望你能來參加一次社團活動。”
“我要大概五天後纔能有空。”
“看別人的人生就這麼重要嗎？”利維·巴多利皺眉道，“別人的人生始終是別人的，對自己沒什麼參考價值，珍惜眼前纔是最應該做的。”
“我好奇。”
楊洺坐回牀上，笑呵呵地說着：
“這能極大滿足我的窺私慾，而且，我還能避免一些錯誤，在別人的人生中學到一些教訓，我不就不用體會這些教訓了？”
艾德旺·卡布巴看了看這倆人。
他總覺得，這兩個傢伙都在打謎語，話裡有話的意思。
達魯是楊洺，艾德旺自然知道；
可巴多利大叔，這個總是有着一些天馬行空的想象力、沒有家庭生活的可憐大叔，又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你倆沒事在這玩也可以，”楊洺道，“我要睡一覺，然後繼續看片了。”
“哦，你這個無趣的傢伙。”
利維·巴多利笑着搖了搖頭，嘴裡嘟囔了幾句社團活動什麼的，轉身離開。
艾德旺·卡布巴道：“那我也不打擾你休息了，需要幫你門上上鎖嗎？”
“沒必要，”楊洺打了個哈欠，這次選擇躺回去，繼續閉目觀影。
等自己的室友貼心地鎖上門，楊洺嘴角的笑意漸漸收斂，睜眼注視着寢室門口，略微愣了會兒神。
“啥也不是。”
看片！
……
利維·巴多利與將艾德旺·卡布巴約定好下次社團活動的舉行時間，就開始在高訓基地漫無目的的溜達。
到了他這種年紀，其實已經沒有什麼事能夠讓他迷茫了。
利維最近總是會陷入自己的回憶。
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可能是明確知道，法亞人不會讓他繼續存活下去，所以提前進入走馬燈的環節了。
在訓練場上走了一圈，利維·巴多利回到了自己的教職工宿舍。
他開啓這裡的屏蔽功能，恢復成老年人的原本樣貌，隨後，他打開音樂，讓牆上安裝的播放器，播放着悠揚的、謝爾曼帝國幾萬年前流行的樂曲。
然後，站在那個小小的吧檯前，爲自己慢慢衝了一杯飲料。
端起飲料杯子聞了聞，利維露出了溫和的微笑，走回自己的書桌後，繼續對着面前的桌面愣神。
過了大概半個小時，飲料已經放涼了許多。
“理，”利維突然道，“這是沒用的，你做的這些，但我很感激你會去做這些，這讓我心底產生了新的愧疚，這……”
牆壁上出現了淺淺的漣漪，理的身影再次出現。
“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麼？”
理抱起胳膊，臉蛋上帶着幾分譏諷：
“你可是最偉大、最堅強的帝王，竟然會露出這種軟弱的表情。”
“我們就不要再爭吵了，”利維嘆道，“我們是彼此相愛的。”
“因爲你其他愛人都死光了。”
“我們是精神伴侶。”
“您的精神伴侶據我統計，有六百二十一個。”
“哦，我親愛的理，”利維頓時笑眯了眼，“你這種妒，本身就是因爲愛我。”
“你可以理解爲我的佔有慾，”理淡然道，“而且，你不要會錯意，我確實給了楊洺很多信息，我把我和你相遇之後，所經歷的一切事，簡化了一下，製作成了影片。”
“看！”
利維興奮道：“雖然你一直嘴硬，但你總是在爲我着想，每次都是這樣！”
理繼續道：“我主要是重點展露了《皇帝傳》中所沒有的細節，比如你的幾次破防，你下達的那些屠殺命令，你在破防後的應激表現等，關於利維的陰暗面。”
利維的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
理聳了聳肩：“我的意思是，想讓楊洺對你下手的時候不要留情，我擔心他會覺得，謝爾曼帝國的開國皇帝是個很偉大、很強大的人物，從而下手時會有所忌憚，畢竟，他面對的是銀河系歷史的一部分，一個歷史人物。”
利維的表情頓時如吃了蒼蠅一般。
“不是！那不是我們的秘密嗎？我們的那些玩法，你也給他普及了？”
“滾！”
“看，你還是心疼我的，又獎勵我。”
理道：“而且，我再說一遍，我調整這裡的時間流速，不是爲了保護你，而是爲了儲備算力。”
理說完轉身就走。
利維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不見，禁不住咧嘴笑了笑。
“她開始把我們兩個的事告訴她的朋友了？”
“唉，祝我好運吧，利維，楊洺那傢伙也是個心狠的主啊。”
學院宿舍。
楊洺翻了個身，繼續看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