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大殿外看着的不是別人,正是歌布國的大卦師巴爭,也就只有巴爭站在這裡纔不會被殿外的侍衛驅逐。
只是此刻的巴爭內心十分矛盾,當初他遇到那位高人,得人點化習得神卜之術,可是高人說了,他是要用這一手神卜輔佐明君,興旺天下的。他是歌布人,他的君自然是歌布國君,可是跟了國君這幾年,他愈發的覺得淳于傲這人跟一個“明”字是一點兒邊都挨不上。
如果這樣的君能叫明君,那天底下怕是就沒有昏君。
可是他有什麼辦法呢?天下只有歌布以卦爲尊,且他生來就是歌布人,他總不能拋棄自己的國家跑到別的地方去。且不說人家願不願意要他,單從自己的根源上來論,也是論不過去的。所以這些年他沒少給淳于傲卜些改邪歸正的卦,可淳于傲這個人他有自己的主見,雖說歌布以卦師爲尊,但這位國君卻也不是完完全全都聽卦師的話。
比如說不殺淳于諾這件事,他聽了,但是不與東秦爲敵這件事,他卻不聽。即使是朝臣們都提出了意見,他依然不聽,還當場殺了大臣,這是爲君大忌。
淳于傲太嚮往東秦了,那種嚮往是控制不住的,是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甚至是一個眼神都能透露出來的情緒。因爲歌布貧瘠,因爲歌布山多,因爲歌布氣候不好,也因爲歌布沒有生長在中原大地,所以沒有幾千年的文明傳承。
歌布人種地都種不過中原的東秦,良田太少,以至於幾乎每天的糧產都不夠自給自足,還需要大量的跟東秦去採買。而唯一能夠把糧食賣到歌布來的東秦商戶,就是上都城的紅家。
這是東秦壓制的結果,也因爲紅家是唯一允許賣糧給歌布的商戶,所以糧價被擡得極高,歌布需要用極大的代價去換取紅家的糧食,如此纔不至於讓百姓餓死。
可即便是如此,每年依然會有餓死的人,因爲高價買回來的糧再賣出去依然是高價,雖然朝廷會認一部份虧,也不至於全認。再加上因爲東秦的糧好吃,米粒比歌布的米粒要飽滿,煮出來之後味道更香,口感更糯,所以許多歌布的有錢人家都不願再吃歌布的糧,而是大量的採買東秦糧。有了東秦糧之後,他們自己家裡的糧就會倒賣出去,所以歌布百姓吃上的,其實多半是富人家裡倒賣出來的。又因爲米商手裡沒米,所以富人倒賣的就會貴一些。
吃糧問題是歌布的頭等大事,除此之外,還有金銀的開採,也是頭等大事。
歌布國境內只有一座金礦兩座銀礦,且經過常年累月的開採,已經被採得差不多了。如今歌布的金銀越來越少,玉石更是幾乎沒有,所有歌布人手中的玉,都是從東秦那邊買來的。
好在歌布盛產寶石,而東秦少產寶石,所以歌布經常會用寶石去換金銀。
可這些也不是長久之計,再加上歌布人不會養蟬,蟬在這種地方也是養不活,就算勉強養活,也不會吐絲的。所以歌布人穿不上絲綢,甚至連錦鍛也織不出來,還是要跟東秦買。
所以淳于傲覬覦東秦,已經覬覦到了一種變態的程度,他甚至做夢都能夢到自己帶着大軍入主中原,從此東秦國土就改名爲歌布,歸他所有。
其實也是着了急,眼瞅着別人家好自己家差,擱誰誰心裡也不好受。
所以淳于傲聯手郭問天,這麼多年一直默默地給郭問天以支持,他嘗試過無數瓜分東秦的可能,包括與郭葉兩家聯手,扶一位傀儡皇子上位,從而控制東秦朝廷。也包括乾脆借兵給郭問天,冒充郭家軍,讓郭問天逼宮。
可惜,都失敗了。但是還不死心,又要讓林寒生給銅城和蘭城的知府下蠱,試圖用這樣的方法控制兩座城池。他當時就告訴過淳于傲這不是一個好法子,雖然最初能見到成效,可很快就會被人把這個幻局打破,隨之而來的,是對方如猛獸過境般的憤怒。
無奈,淳于傲不聽他的,局勢一天一天演變,終於變成了這般模樣。
巴爭立在殿外,看着有太監進去把那三具屍體拖了出來,大殿下留下一道道血痕,所有朝臣都不敢再言語,一股子恐怖的氣氛籠罩在大殿四周,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他搖搖頭,轉身,一步一步走了開。
該勸的也勸了,該說的也說了,該卜的也卜了,只是國君不聽,他也沒有辦法。他雖是大卦師,但有些事情也只能是點到爲止,再多說,只怕他的命也保不住。
雖然卦師是歌布的信仰,但首先必須得是保證國君至高無上,一旦有卦師想要凌駕於國君之上,那麼等待他的只有被清除。
他巴爭是卦師沒錯,但誰說卦師就不怕死的?
他走路間,手指微動,掐指一卦又算了開來。
歌布君,食惡果,困龍出,天下變。
這是一個死卦,他已經不只一次衍出這個死卦了,無論用任何卦式,只要是卜歌布,得出的都是一模一樣的卦相。
他琢磨着那所謂困龍,說的興許就是死牢裡的那一位,至於天下變,這就有些卜不清了。
這天下變之卜,卦出來的竟是歌布皇族將要易主,不再是淳于家掌權。
可如果不再是淳于家,那又會是誰家呢?會有暴亂嗎?還是會有起義?
正思索着,忽然腳步停了下來,一擡頭,正對上一名女子站在他的面前。
他還不到十歲,個子都沒長高,看這女子需要擡頭去看。
“聖運公主。”巴爭含首,“國君陛下還未散早朝,公主若有事,就得再等等。”
來人正是聖運公主淳于萱,聽得巴爭這樣說了,淳于萱沒有一點失望,反而很高興。她微彎了臉,伸手就要去拉巴爭,卻被巴爭給躲了。淳于萱有些不高興:“不過就是個小孩子,本公主拉你一下是給你面子,別一天到晚總擺着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你過來,我不是來找我父王的,我就是來找你的。巴爭,我來找你爲我算上一卦。”
巴爭聽得皺眉,“請公主怨罪,巴爭只卜國運君勢,恕無法爲您私卦。”
“這怎麼能算私卦?”淳于萱不樂意了,“巴爭你該清楚,我可是我父王唯一的親生女兒,所以我的事就是他的事,他的事就是歌布的事,我不管出了什麼事,對他都是有大影響的。所以你說,這能算私卦嗎?再者,我只是要你給卜一卜我與琴揚公子之間的婚事,我是歌布大公主,這場婚也是關乎歌布國運的。”
巴爭輕輕笑了下,“公主與琴揚公子哪來的婚事?公主多慮了。”
淳于萱當時就不愛聽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父王今天早上親口答應我的,同意了我與琴揚的婚事,這還能做得假?巴爭,你是不是收了什麼人的好處,所以不替着我說話?”她琢磨了一會兒,再問,“巴爭,最近是不是去過貴太妃那裡?”
巴爭點頭,“去過,昨日還與國君陛下一同去的,貴太妃身體康健。”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問她是不是與你說了些什麼?所以你不向着我說話?”
“巴爭聽不懂公主的話。”他側了側身,“公主若是想見國君,便在這裡等吧,我還有事,先行一步。另外,提醒公主今日不要觸怒國君,剛剛殿上有兩位大臣被陛下處置了,這會兒應該還在生着氣,您別往上撞。”
他說完話,擡步就走,淳于萱想攔,卻被身邊侍女提醒了一句:“公主不可,他是大卦師,就是國君陛下在他面前也要禮讓的,您攔不得他。”
淳于萱氣得直跺腳,“仗着自己是大卦師,便可以信口胡言,說我與琴揚沒有婚事。哼,等着吧,若有一天有新卦師取代了他,本公主絕不會把他輕饒了。”
她說完轉頭就走,本就不是來見父王的,多留無益。
卻不知,先走一步的巴爭轉了一圈,竟是走向了那琴揚宮。到了宮門口時,宮人們都驚訝了一下,然後趕緊給他磕頭行禮。
大卦師是不值得了國君之外最至高無上的存在,國民見了他是要行跪禮的。
巴爭看了一眼跪着的宮人,開口問道:“琴揚公子可在裡面?我想見他。”
宮人們趕緊點頭,“琴揚公子就在裡面,大卦師您請,皇宮之中沒有您的禁地。”
巴爭點點頭,擡步邁進宮門。遠遠就聽到有撫琴的聲音,會讓人心寧神靜。
可也不知爲何,明明是寧人心神的琴音,此刻聽在他耳朵時,卻聽出一種危機感來。這種危機感不是針對於他自身,而是針對於他腳下踏着的這一片歌布土地。
人行至屋前,擡手扣門,輕輕問了句:“我是巴爭,可以進來嗎?”
琴聲止,有聲音迴應:“大卦師,請進。”
巴爭推門進來,看到的,是琴揚公子那張熟悉的臉。
他又想起聖運公主的話,國君已經答應了婚事,按說這事兒就能成了,卻爲何他的卦相之中,聖運公主與琴揚公子根本就無婚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