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尋常夫妻,聽丈夫在自己面前如此失落的說“我錯了”,妻子一定會心疼的流淚。可是她的丈夫是一個南晉國的皇帝,能聽到一個皇帝的口中說出“我錯了”,這種真實感讓人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幻聽。
李凌柔眼中的諷刺一閃而過,垂眸掩飾地輕輕“嗯”一聲,扭頭看向懸掛的《美人圖》。那張與她相似,卻比她更爲清秀的美顏,曾幾何時使她羨慕嫉妒了很久。
當年李氏王朝在她的父親手中輝煌,她們姐妹的命運卻沒有改變。爲了與西都國聯手抗衡北契國,將姐姐李凌容嫁給已經垂暮之年的西都國皇帝。生下扶柔公主的第二年,老皇帝死了,容妃李凌容被逼殉葬。可是容妃的屍體卻被送回李氏王朝埋葬。那一年,李凌容十七歲。
回想往事,李凌柔不禁落淚。
“朕曾與岳父約定收復被北契攻佔的中山立下大功,朕便可迎娶她爲妻。爲了那戰功,朕差點死在戰場上。可是回來卻被你父親告知她已嫁去西都國爲妃,朕再沒有機會了。”
“父皇將臣妾嫁給皇上爲妻,臨死前又眼睜睜看着皇上奪下李氏江山,如今皇上還有什麼不甘願的呢。”李凌柔凝望那幅畫,語氣幽遠而悵然。
安括看向身邊的妻子,不論面對何種的情勢,她都能如此淡然,如此平靜。是因爲她的心裡從來沒有任何牽絆,還是她經歷過太多人們所不知的事情,在悄然無聲之中變得連他都覺得陌生呢。
“柔兒。”
李凌柔收回視線,垂眼盯着自己的塗了丹色的指甲,輕輕淺淺地嘆問:“皇上有多少年沒有這樣喚過臣妾了?時間久到臣妾都快忘記那聲音是何等的溫柔。”
“朕對不起你。”安括愧疚地垂下頭,悵然道:“朕的心底始終唯她一人。在看見扶柔公主時,朕想着在自己的心裡可以由她代替容兒來彌補朕的思念之心。可是,今日再一次聞到屍腐的惡臭味,朕才明白對容兒的記憶是永生難以忘掉的。”
失落地嘆聲氣,安括擡眸看李凌柔,苦笑:“扶柔公主一直好好的,爲何今日入宮覲見卻被下毒,渾身散發出屍腐的惡臭?朕知道,這是容兒在懲罰朕的移情別戀。這病根自她而起,是朕一生都不可能捨去的心病。”
“柔兒,容兒是朕一生的愛,你知道失去摯愛的痛嗎?”安括眼眶溼潤,哽咽聲起,淚落下。
李凌柔拿香帕爲他拭淚,安慰道:“皇上思念姐姐,臣妾感同身受。人已逝去多年,皇上不如將姐姐深藏心中即可。若爲思念她而傷了龍體,爲國爲民,爲姐姐在天之靈,皇上也該多保重些。”
關懷備至的安慰,沒有半點爭風吃醋的溫婉賢淑品格,都說她母儀天下、尊貴榮寵,此刻有誰能知道她心裡的酸楚。
聽着丈夫悲痛的傾訴着對李凌容是如何的戀戀難忘,沒能娶到李凌容是如何的抱憾終身,沒能與李凌容廝守到老將是他一生的悲願……
聽在耳中,怨在心底。
李凌柔隱隱羞怒,從安括手中抽回自己的柔夷,靜靜地垂首聆聽着他的悲壯。每一聲飽含淚聲的嗚咽都像鋒利的刀在她的心裡割一下。
她與他夫妻多年,又育有兒女四人。即便當年他竊下她父皇的江山,她也沒有怨懟過。此刻卻想從喉嚨裡喊出一聲斥喝,斥喝他到底有沒有當她是妻子,爲何要這般的羞辱她。
李凌柔眸中一片寒涼,她與他雖然是夫妻,他心裡愛的是她的姐姐李凌容,而她的愛卻給了另一個男人。也許,這是上天對他們不忠於彼此的懲罰。
如是想着,李凌柔斂去寒涼,伸手爲他拉拉被子,輕柔得像對待一件珍貴的易碎品。
“皇上也別太傷心了。臣妾每日都會向上天祈禱姐姐來世能再與我們團聚。”
場面話總是要有的,至少此時此刻最相宜。
安括收起傷心,萬般知足地看着妻子,欣慰地感慨:“朕的身邊若無皇后,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皇上的身邊從來不缺美人,臣妾人老珠黃,只能盡心爲皇上分憂,做做力所能及的事情罷了。”
李凌柔溫婉淺笑,反握住安括伸來的大手。
安括苦笑,喟嘆道:“也有美人不願委身於朕的。”
“皇上以爲是誰給扶柔公主下的毒?”李凌柔試探地問。
“太后。”
安括龍目微眯,大手強握住李凌柔的素腕,追問:“皇后知道朕爲二公主親手打造的那對妖嬌花靨嗎?”
“是。臣妾聽聞太后將妖嬌花靨賜給扶柔公主。”
李凌柔溫順地回答,沒有半點驚訝,亦沒有半點心虛僞裝。
安括點點頭,看來妖嬌花靨並不是皇后偷出去的。
“太后曾賜妖嬌花靨給扶柔公主,朕那日……”安括欲言又止,審視着李凌柔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但,她卻再次令他失望了。
那日派去鳳仙殿的小宮婢杏子竟然會在他的龍牀上,他一怒之下掐死杏子,將屍體命人送回鳳仙殿。此事他沒有追查,皇后也沒有說什麼,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就不了了之。
再提起,不過是試探對方罷了。
李凌柔面不改色心不跳,坦然地凝向安括。迷昏西都國和親公主,偷帶回宮中意圖不軌,即便他是皇上也不能如此任性而爲。
他不說,不等於這個把柄不存在。
“朕想給她十日。如果臭味沒有消除,朕會一刀殺了她,也絕不准許她嫁給別人爲妻。”安括眼中閃現濃濃殺意。
李凌柔淡淡一笑,問:“皇上可還記得臣妾之前的忠言。”
“記得。”安括凝着李凌柔淡漠的神情,有些許恍惚,他嗓音沙啞地說:“皇后說過,她是和親的使者,非西都國獻給朕的貢品。”
“皇上既然記得,那臣妾便不再說什麼。”
李凌柔微笑着起身,準備離開。
“朕想要她。”
“她不是姐姐。皇上剛剛說過她代替不了姐姐,又何必強留她在身邊呢。”
安括啞然,他定定地仰視面前的女人。多少年了,不曾這般仔細的觀察她的一顰一笑。時間流逝之間,當年溫婉的少女已經變成賢淑內斂的深宮婦人。
“柔兒,你怨朕嗎?”
“臣妾誰都不怨。”
怨嗎?沒有。
恨嗎?有過。
一個嫁了人的亡國公主,她除了將恨深深埋在心底,又能怎樣呢。
“皇上,既然扶柔公主身上散發出惡臭的氣味,又不能將她退回西都國,不如將她賜婚給……”司徒善的三孫兒。
這幾個字還沒有開口說出來,李凌柔便住了口。回頭看向外面被強行推開的大門,陳公公親自上前都沒有攔住那人。
安括張口要問賜婚給誰,聲音還沒從喉嚨裡發出來,即被匆匆走進內殿的人打斷。他深擰眉心,龍目瞪向闖進來的信陽侯。
“朕的寢宮也是你該私闖的?你眼裡還有沒有規矩!”
安括震怒,指着氣喘吁吁站在內殿門口的信陽侯大罵。
信陽侯氣沖沖地大步走到龍牀前,冷眼掃了李凌柔,氣憤道:“皇上,司徒天逍原本該在今日寅時領兵入城,辰時入宮覲見。可是,他竟謊稱在回京的路上被阻劫,以重傷回貝州城休養爲由拒絕入京。”
“此事朕已知曉,派了兵部侍郎之子李程前去助他代管貝州城軍務。”安括心裡發虛。爲了成功斬殺司徒天逍,他下令龍隱殺可以傷了壽王,但不準傷到要害。
壽王平安回京,他也鬆了一口氣。派出去的龍隱殺全部陣亡,估計是與司徒天逍同歸於盡了。但……看來他小瞧了司徒天逍的實力,竟然還能活着回到貝州城去。
“皇上有所不知,那司徒天逍回到貝州城,將十萬大軍憑空調走,而且他也……失蹤了。”
“十萬大軍?”
“失蹤了?”
皇上和皇后一同發聲。皇上心疼那十萬大軍的去向,皇后想知道司徒天逍爲什麼失蹤了。
信陽侯看看二人,更是氣憤。
“皇上,司徒天逍爲貝州城守將,怎麼私藏十萬大軍?置貝州城的安危於不顧,他鬧失蹤也該有個說法。”
“此事朕心裡有數。貝州城的軍務尚且由李典之子去接管,你不必憂心。那孩子也是從軍營里長大的,雖然沒有領兵打仗,但誰不是慢慢歷練出來的。你也該給後輩人多一些機會。”
“皇上,既然司徒天逍不盡忠職守,不如削去他將軍之職,改換他人。”信陽侯拱手諫言。
皇上沉吟片刻,說:“朕給他十日,若十日後不歸,朕會考慮信陽侯的諫言。”
“皇上!”
信陽侯咬牙,要說出來的話被安括打斷。
“信陽侯如果信不過,也派個人去一同協理。”
“皇上,若如此……”信陽侯裝作認真的思忖,少時奏報,“臣有孫二人,也是該歷練的年紀。與李侍郎的公子年紀相當,不如讓他二人一同去協理。”
“三人有商有量也好。”安括點點頭,“司徒天逍回來之前都由他們三人守着貝州城吧。只要不出什麼大亂子就好。”
“是。”信陽侯長長舒出一口氣。他的兩個孫子合力欺走李侍郎的兒子,再將貝州城的軍權握在手裡,還愁日後有兵無權嗎?
李凌柔睨着信陽侯臉上的神情,不由得忐忑不安起來。看來她要暗中傳給哥哥李典,讓他再多派些人去暗中保護李程。
“皇上。”
陳公公躬身進入,到龍牀邊,聲音不大不小,能讓在場的三人都能聽清。
“皇上,別院那邊傳來消息,扶柔公主恐怕……恐怕活不過今夜。”
她要死了?怎麼會?
一石激起千層浪,安括目瞪口呆地望向李凌柔,而她也瞬時紅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