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21章

我在教堂的工作非常繁忙,幾乎沒有時間參加五花八門的宴會,不過幾天前我收到了艾文先生的來信。他的兒女們都長大了,需要回英國讀書結婚,他想賣掉印度的產業,於是聚集這裡的朋友們吃頓晚宴,我接受了他的邀請。

宴會在艾文先生家舉行,他的房子是傳統的歐式風格,十分寬敞舒適。晚宴過後,我們聚集在小客廳喝茶,這間客廳的裝潢很奢華,整個地面都鋪了天鵝絨地毯,牆上鑲了橘色花紋的壁布。房間的座椅大小不同,形狀各異,隨意擺放。一架黑色外殼的鋼琴擺在窗口處,旁邊是用昂貴木料打製的書架。客人們三三兩兩坐在一起,女人們搖着扇子低聲交談,男人們高談闊論,大聲抱怨,滿腹牢騷。

“那個男人控制船隊,每年來往於歐洲各國和殖民地之間,通過跟其他船隊合夥壓低農產品的價錢,簡直是一夥強盜!”一個商人義憤填膺的說。

“去年他們合夥壓低黃麻的價格,然後在鹿特丹以大價錢出售,賺了一大筆錢,可憐我種了一整年的黃麻,最後只得到了一點零頭。”

“聽說他們向總督府行賄。”

我發現很多男人都在一臉憤怒的咒罵一個人,於是問艾文先生:“他們在說誰?”

“在說一支船隊的船長,他叫愛德華·加里,是個投機客。”艾文先生小聲對我說:“不過船隊四處航行,運送貨物賺取差價本來就是應該的。畢竟海上貿易危險,做的是送命的買賣,一年有無數條船消失在茫茫的大海上,一有不測就全完了。在陸地上守着土地安穩度日的人沒資格責怪人家,有本事自己出海啊。”

“我們應該聯合起來抵制他!”一個商人拍案而起,大聲道:“向政府投訴!”

“他在上面應該有門路,否則也不敢這麼猖狂。”有人說。

“政府裡的那些人越來越腐敗了,現在連一個醜陋的魔鬼也支持了,我倒要看看他們還能做出什麼!”

男人們對這個船長破口大罵,一位夫人也插嘴道:“我上次見過他,他臉上的疤太可怕了,而且身體像熊一樣又高又大,如此兇惡醜陋的男人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疤痕?我心中忽然一動,急忙問艾文:“他是英國人嗎?”

“不知道,他說熟練的拉丁語和法語,但是他的船隊從不出入英國的通商口岸。”

“他臉上有道疤?是鞭傷嗎?”

“是的,您見過他嗎?從眉心沿鼻子一直到嘴角,非常可怕。”艾文搖搖頭說。

我的心突突跳了起來:“您知道他住在哪裡嗎?”

“他們船隊的落腳點就在加爾各答,每年都回來幾次……”

……

我從未懷着這樣忐忑的心情拜訪過什麼地方,我覺得那位加里先生很可能就是愛德華。

船隊的落腳點靠近港口,每天有很多船在這裡出入,我來過很多次,可從沒想過愛德華可能在這些船上。

那是個像軍營一樣的地方,強壯的船員們在這裡走來走去,巨大的戰艦橫列在海灣中,貨物小山般堆放在碼頭上。伴隨着海風吹來鹹溼悶熱的潮氣,遠處的海浪一波接一波打在岸邊的沙灘上,帶來許多褐色的海帶或海藻,碼頭高高的木支架上長滿了硬殼海洋生物,它們密密麻麻,看上去有些噁心。

我走到船員們的聚居所,對守門人提出要見一見這裡的船長,可是卻被拒絕了。

“我們船長很忙,沒有提前邀約不能見客。”他說。

“請我讓見見他吧,或者你幫我通報一下,我叫亞當·康斯坦丁,他說不定會見我的。”

“每天都有很多客人來求見我們船長,如果每個都見面豈不是要忙死了,請您不要爲難我。”守門人不客氣的說。

我只好說:“你看清楚了,我是一位紳士,現在想要見見你們的船長先生,你有幾個膽子把我趕出去!”

守門人嚇了一跳,發現我居然是個牧師,急忙道歉說:“請原諒先生,我現在就去找人。”

很快一個年輕人跟着守門人走了出來,他正不耐煩的抱怨說:“誰態度這麼蠻橫?”

“丹尼爾先生?”我驚訝的看着對方。

而對方似乎更驚訝,他結結巴巴說:“牧……牧師先生。”

丹尼爾的船隊每年都要出海幾次,而他每次歸來都會到教堂捐錢,兩年下來已經捐獻了將近三千英鎊,徹底解決了教堂的燃眉之急,我對他的印象非常好,可我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他。

丹尼爾乾笑着把我領進一幢小樓。

二樓小客廳佈置的十分簡單,但空白牆壁上裝飾了幾條巨大的海魚標本,靠近窗戶的地方還掛着一張素描畫。畫中是一條巨大的航船,素描右下角有一個龍飛鳳舞的簽名,即使多年過去了,我仍然記得愛德華畫畫時的習慣,他喜歡在畫的右下角留下他名字的縮寫。

丹尼爾注視着面前這位英俊帥氣的牧師先生,他體態修長勻稱,脊背挺直端正,一身黑色教袍,胸前掛着銀十字架,渾身嚴謹的如同故事裡那些諳守清規戒律的古代修士。

他站在窗前,茶褐色的頭髮在陽光的照耀下,柔順的彷彿上等絲綢,被一根深藍色的緞帶綁在腦後。他的眼睛是淺綠色的,睫毛細長透明,五官細膩,皮膚白皙,顯得他格外俊秀迷人。作爲一個男人,他的確有讓女人們爲他瘋狂的資本,難怪每次去教堂都能看到他被一羣女人圍得密不透風,真是個讓人羨慕的傢伙。

此時,這位渾身充滿禁慾氣息的修士正望着船長的畫出神,眼中一片柔情。丹尼爾不由得感嘆,上帝保佑,船長總算不是單相思。

大約在兩年前,船長突然叫他到附近一所教堂裡送捐款,而且一次就是五百英鎊。闊綽的手筆簡直嚇死人,要知道即使最富有的商人也不會給教會超過五十英鎊的捐款,而且船長還吩咐不許說出他的名字。

丹尼爾覺得奇怪,既然做好事,幹嘛還藏着掖着。問他爲什麼,結果船長說,不想見到教堂裡的新牧師。

而來到教堂才發現,那位新牧師簡直是站在人羣中的移動發光體,有着希臘雕像般美麗的容顏。以至於他主持彌撒時,滿教堂都是女人,一個個迷戀的盯着牧師先生看,一點矜持都沒有了。彌撒結束後,她們圍在牧師身邊唧唧喳喳,簡直像要把這位溫和有禮的修士生吞活剝了。

丹尼爾還發現,自己曾在船長的畫簿中見過這位牧師,足足有幾十張他的素描像呢。

男人相愛的事情並不常見,即使常年出海見不到女人的船員也不會選擇跟男人怎樣,兩個男人相愛,聽上去就像天方夜譚一樣。不過見到這位牧師先生後,丹尼爾突然覺得,也許船長愛上男人也不是不可能的,這位牧師長得太英俊了,簡直造孽。

“我是來求見你們船長先生的,請問他什麼時候可以見我?”牧師先生忽然問道。

“船長出去了,他跟幾位先生有生意要談。”丹尼爾急忙說。

“他……他還好嗎?”牧師遲疑了一下,撫摸着那副素描畫問。

“船長身體非常健康,每天都練習擊劍,我們統統不是對手。”丹尼爾笑道。

“是他讓你給我們教會捐錢的嗎?”

“是,船長說以船隊的名義捐獻,所以……”丹尼爾解釋着,而對方顯然沒有在聽。

今天的陽光格外刺眼,悶熱的氣流從窗外飄進來,混雜着大海的腥氣,讓人心頭煩躁。我突然有種很心酸的感覺,看來愛德華早就知道我在到處找他,可是他並不想見我。

“啊,船長回來了。”丹尼爾忽然指着窗外叫道。

我急忙望向窗外,一個高大的身影走進了大門。他看上去熟悉又陌生,他是愛德華沒錯,可是卻變了很多。他非常高大,比青年時要碩壯不少,金髮剪短了,面頰消瘦,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臉上那道長長的疤,猙獰的盤踞在他曾經俊美的臉上。

他走進大門後,似乎感受到了我們的目光,於是擡頭向我們望來,我一下子就撞進了他冰藍色的眸子中。

他站在原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飛快的向小樓走來。

我的手緊緊抓着窗棱,心中不由得慌張起來。

樓梯上響起重重的腳步聲,然後房門被推開了,愛德華真真正正站到了我面前。

我呆呆的望着他,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他的樣子那樣清晰,近在咫尺,多年來我一直擔心他思念他,而當他站在我面前時,我的心卻不由自主的退縮了。

“愛、愛德華,我的朋友,你、你好嗎?”我結結巴巴的說。

他緊緊盯着我,目光充滿壓迫感,我甚至不由自主的躲開了他的視線,只是盯着地板,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聽到那熟悉的,屬於他的腔調。

“好久不見,康斯坦丁先生的口齒遲鈍不少,因爲見到老朋友太興奮,所以結巴了嗎?”他的聲音愉悅,有種興奮感。

我沒來得及反應,他就走上前來緊緊擁抱了我。

他的身上有一股混雜着泥土和青草的氣息,像少年時他從野外騎馬歸來時攜帶的味道。我一時感慨,不由自主的擡起雙手,緊緊回抱住他。

我們擁抱着彼此,時間好像靜止了,沒有人動,也沒人說話。

直到身邊有人咳嗽了一聲,我才尷尬的推開愛德華,看向等在旁邊的丹尼爾。

“呃……我先出去……你們……你們繼續……”他說完這句話,我的臉瞬間熱成了烙鐵。

丹尼爾離開後,房間裡只剩下我們兩人。一片雲彩遮擋了日頭,房間裡陰暗下來,沉悶的空氣下,我感到渾身燥熱,也許是因爲對方灼熱的視線。

“看到你現在好好的,我就放心了。”我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故作鎮定,藉以掩蓋我此時緊張的情緒。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他簡單的說,沒有一句解釋。

我們似乎直接避開了他明知道我在尋找他,而他卻避而不見的事實,就像我們真的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偶然在異國他鄉巧遇。

“當年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問他。

“如你所聞,我失手殺了人,如今還是個被髮配殖民地的殺人犯。”他略有些自嘲的說。

“不,你不是!”我急忙反駁道。

“爲什麼覺得我不是?”愛德華盯着我說。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我只是搖了搖頭:“在我心裡,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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