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里克利在心裡搖頭,知道不能反駁這種狀態下的藝術家,他們的熱情有時候令人難以理解。他指向外圍,“那些人字形山牆怎麼樣了?上次我來的時候,你不是說要把它們鑲嵌在屋頂線下面的頂盤上嗎?”
“那可是項大工程啊,還早呢,老夥計。”菲迪亞斯不捨地把目光從雕像上移開,從立柱間穿到內殿外部,一邊還在說:“那上面要雕刻上一系列的神祗和女神,還有神話中的場面,”他雙手比劃着握着刻刀的樣子,“要我說,雕刻這個速度可快不起來,慢工出細活啊,我可不想被人們指責,說他們的歷史被我變成了一堆垃圾。”
伯里克利仔細打量着菲迪亞斯遞給他的一塊石板,上面刻的是萬靈雅典娜節的遊行場面,奏樂堂裡有人正在朗誦史詩,旁邊有演奏者爲他用雙管長笛配樂。他在雕刻方面是個外行,但這並不影響他欣賞那些細膩微小的表情和動作,堪稱完美。
“如果你指的是我的話,那你可要失望了,”伯里克利走到他身邊,蹲下去看那些已經雕刻好的裝飾板,“你的工作一直讓我找不出任何毛病,確切地說,每次都讓我大開眼界。”
菲迪亞斯笑了。“你每次都這麼說——”他舉手阻止了伯里克利想要說點什麼的舉動,“不過這次你說對了。”他望着外面還搭着腳手架的巨型青銅雕像,“我希望這次能做到最好。”
伯里克利不滿地打斷他。“別那樣說,有眼力見的人都知道,你做的一直都是最好的。”
菲迪亞斯感激地看他一眼,隨即搖搖頭:“我已經老了……我只是有一個微薄的心願,希望這能成爲我能雕刻在墓誌銘上面的作品。”
伯里克利拍拍他老朋友的肩膀。他也五十多歲了,他也希望自己的墓誌銘能夠寫上“這裡是一個對雅典有貢獻的人”這樣的字樣。兩個朋友沿着內殿斷斷續續地走了一圈,交換了一些細節上的意見。眼看太陽升起來了,伯里克利只能告別涼爽的神殿,頂着炎炎烈日去將軍統帥部。
菲迪亞斯站在神殿上看着他遠去的背影。他的臉上依舊佈滿皺紋,但是眼裡的情緒卻超越了外表不知道多少倍。
這是一個偉大的凡人,他想。他的父親贊蒂波斯曾被公民大會放逐十年,歸來之時卻成爲了英雄;而他本人並不知道的是,未來幾年內,他和其他五位將軍受到的卻是死刑判決,再也沒有翻身的可能。公民大會是伯里克利本人倡導的民主政體的最重要部分,卻因爲被他的政敵們矇蔽,羣情易變,濫用權力,最後成爲了他自己的奪命索。
但是他已經預見到了這一點,是不是?他知道他做的是一個偉大的實驗,不會隨着他自己的死亡或者是雅典的失敗而消失。這個人一貫充滿了希望,相信他的雅典會因爲自己爲時短暫的的榜樣將永爲世人所懷念。
這是一個無可爭議的黃金時代,菲迪亞斯想。所以就算知道他和伯里克利的朋友關係會使他成爲政敵們第一個開槍的炮灰,三年之後他就要被流放,但那又怎麼樣呢?他不在乎。其實,他所關心的從來和心裡只有雅典的伯里克利不同;他走回神殿,目光又恢復了一個藝術家的熱情,他只要雅典娜一切安好。想想那些愚蠢的凡人最後給他安上的罪名,不敬神?哈哈,宙斯要是知道,他會開心的。
還有那個根本不信神的蘇格拉底,在對伯里克利的審判中他是唯一拒絕藐視法律的人……在伯里克利之後,他也成爲了公民大會的犧牲品,罪名恰恰也是不敬神。通向光明的道路一向都是曲折的……一個新的時代已經開始,凡人們從愚昧走向開化,神的使命已經完成,是不是?*
菲迪亞斯在繼續他的工作之前,又往柱廊外張望了一眼。一隻布穀鳥正好斜斜飛過,落在已經長出亮紅色葉片的橡樹上,左右探頭探腦一陣後,又拍打翅膀飛走了。快要三月了,酒神節就在臨近。其中舉行的戲劇大賽是雅典娜的最愛,今年她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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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戈拉市場上,流言一向傳得飛快。前一陣子最流行的是公民尤菲利托斯的妻子與人私通了,大家都在向那天晚上被尤菲利托斯帶去堵人的朋友們打聽消息。不過現在,大部分人談論的則是一個耄耋老婦的羊毛織品,人人都以擁有她做出的毛料外套而自豪。是的,除了米麗莎,還有誰能在布料上織出那樣精美的圖案呢?
這位傳說中的米麗莎,現在正看守着她在市場上的小攤子。她看起來有五六十歲了,穿着打扮和普通的外來人員沒有兩樣,沒有人懷疑她的真實身份。米麗莎宣稱她原本住在德爾法,最近才搬到阿蒂卡的鄉下來。雅典人一邊把她帶來的織品搶購一空,一邊張開雙手熱情歡迎了從阿波羅聖所來的外鄉人。(阿波羅是先知之神,而德爾法建有最有名的阿波羅聖諭所。)
米麗莎說自己“年老體衰”,所以每次帶來的東西都只是一點;即使是這樣,她的名聲也很快傳遍了整個雅典。這不,離太陽到中天、市場結束的時間還早得很,就有一個披着長袍的祭司——凱法羅斯——找來了。
他仔細地捻着毛料,看看它們是否有毛刺等等情況;又對着陽光透視它們,看厚度是否均勻;最後他顯然滿意了,對這個老婦人發出了邀請:“明年就是四年一度的萬靈雅典娜節了,我們需要獻給女神一件羊毛繡袍,你願意接下這個光榮的活計嗎?”
米麗莎睜大了眼睛,祭司發現她的瞳孔是一種很漂亮的灰色,清澈、明亮,他從來沒有看到過那樣透顯着智慧的眼睛。她幾乎是哆嗦着聽祭司給她詳細講解她要做的工作,而她受寵若驚的反應顯然令祭司很滿意。由於向女神敬獻織品是典禮結束時的重頭戲,他們商定,爲了能更方便地商議有關圖案紋樣之類的細節以及詳細瞭解織造進度,米麗莎要儘快搬到阿克羅波利斯聖山上祭司們的居所去。
“正好酒神節就要到了,到時候你可以好好欣賞一下雅典的盛況!”臨走的時候祭司這麼說道。
米麗莎點頭,“那我今天回去和家裡人說一下,他們一定會爲我感到驕傲的。”
送走祭司,米麗莎看了看日頭,決定今天早點離開市場。她這招百試百靈,輕鬆入住聖山頂上。祭司們永遠不會知道,他們獻給雅典娜的織品,不少都是女神自己親手做的。
“嘿,敬愛的祭司大人!很少見你下山去啊。”被叫到的祭司正撩起他的長袍跨過聖山入口處的石階,擡頭就看到全雅典最有名的雕塑家菲迪亞斯正站在腳手架上,一身銅綠和木屑地跟他打招呼。他的助手們在忙碌地來來去去,一些人在扇火,更多的人小心翼翼地照看着那些注入模具的管道。
“是啊,有人告訴我,阿戈拉市場上有個從德爾法來的老婦人,織得一手好圖案。我們想她也許能勝任給女神織造貢品這個任務。”凱法羅斯走向雕塑家,後者停下了手裡的工作,居高臨下地望着他:“看你的表情,她確實能?”
凱法羅斯點頭,“我想她比前幾次的都要優秀,我敢保證,我再也沒有見過比她更漂亮的織造手藝了。”
那是當然,雅典娜前幾次的時候還在塔爾塔羅斯呢,菲迪亞斯看着祭司滿意的表情心想。“是嗎?聽起來是件大好事。”
“確實,沒有比祈求女神的喜愛和保護更重要的事情了。”凱法羅斯莊嚴地朝神殿方向點頭致敬,隨後說道:“我該回去了。順便說一句,你的雕刻手藝也絕對是我所見到最漂亮的了。”
菲迪亞斯沒有注意祭司長袍飄飄的背影,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可以望見的阿戈拉市場。我很期待,雅典娜,我們很快就要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