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雅典城都沉浸在一種歡樂的氣氛裡。陶瓷工廠、法庭、議事會堂、將軍統帥部等都休息一天, 皇家拱廊和宙斯拱廊裝飾一新,十二主神神壇上供奉着水果和牲畜,萬靈雅典娜大道上的人流摩肩接踵。放眼望去, 看到的都是洋溢的熱情笑容, 聽到的也都是興奮的交談議論。
一行人夾雜在人流中往前走。雅典第一家庭——伯里克利和阿斯帕西婭, 還有他們的兩個小兒子——走在雅典娜他們前面。雖然伯里克利一向不喜歡出現在公衆場合, 但這並不影響他的人氣。從聖山上下來之後, 向他打招呼和行禮的人是最多的。注目阿斯帕西婭的人也不少,因爲這位第一夫人在從良後深居簡出,鮮有能在街道上看到她的時候。
菲迪亞斯扣着雅典娜的手, 很有耐心地向她一一解釋路邊建築的繪畫和雕塑藝術。兩個人一個說一個聽,都是聚精會神, 讓一直跟在他們後面的索福克勒斯大感無聊。“我說你們準備成爲整個雅典城的情侶新典範嗎?”他說, “比如說第一次約會就是在討論各種學術問題, 嗯?模板程度都能搬上戲劇舞臺了。”
“這種時候,不是你尋找新故事來源的大好機會嗎?”菲迪亞斯很快反駁道, “做點什麼,不然你悲劇之王的名頭可就要沒有了。”
“別妄圖轉移我的注意力,”索福克勒斯大咧咧地揮手,“那個對我來說不重要。”然後他眯了眯眼,“我今天的任務就是盯着你們。”
雅典娜簡直要笑出來。“您是準備從我們身上取材嗎?恕我直言, 單純的愛情腳本不會受到觀衆和評委的期待的。”
“你怎麼知道這個?”索福克勒斯詫異地看着她, 又馬上露出了了然的表情, 語氣頗爲恨鐵不成鋼:“我說菲迪亞斯!還有米麗莎!你們約會的時候只談藝術, 這樣好嗎?”雖然兩人的年紀都大了些, 但也不至於這麼陽春白雪吧?
“我覺得很好。”菲迪亞斯無所謂地聳了下肩膀。事實上,他覺得只要是雅典娜, 做點什麼都是很好的。但這話當然不能告訴索福克勒斯,否則後者除了說他過於精神之外,還一定會擰着他去歡樂之家……想想都是件可怕的事情。
雅典娜看了他一眼,嘴角含着笑。“我也這麼覺得。”
索福克勒斯覺得他深深地被這兩個人傷害了。他完全是出於好心是不是?完全只是想建議一個更適合情侶約會的花前月下之地是不是?可是這兩個人完全沒給他接下話的可能啊!“你們真是夠了啊……”他氣呼呼地說,“我覺得我今天出門就是個錯誤的選擇!”
“真的嗎?”伯里克利在前面回過了頭,語氣裡充滿了揶揄。“到底是誰一直在期待泛雅典娜大祭的各種活動啊?”
“……你就不能有一天不聽到關鍵詞嗎?”索福克勒斯簡直是要咬牙切齒了。他現在無比想念去了圖利的希羅多德,雖然就算曆史學家在大概也只會幫着伯里克利說話,但好歹他不是唯一那個孤家寡人的啊!
也許是他的心願終於實現了一次,因爲馬上就有新的事情轉移了他的注意力。“……米麗莎!米麗莎!” 有人朝他們這邊擠了過來,聲音越來越近。
雅典娜怔了一下。因爲這聲音她很熟悉,是希波克拉底——也就是阿波羅。想想他下到凡間來的最初目的,就知道他現在心情肯定不會好。
果不其然,阿波羅擠到他們面前的時候,臉色那是相當難看。他毫不意外地看到兩隻交握的手,但比起朝雅典娜吼一句,他更想對自己吼一句——預言之神的光環呢?連一個凡人的舉動都預料不了,他完全可以自動卸任了吧?
“等我一下,馬上就回來。”雅典娜當機立斷地對菲迪亞斯說。就算一個神祗脾氣再好,生氣起來也是凡人所不能承受的,更何況阿波羅談不上脾氣好。所以,她自然得找別的地方,先把阿波羅的怒氣安撫好。
菲迪亞斯點了點頭,臉上的表情依舊十分溫柔,就像他根本沒看到怒氣衝衝的阿波羅似的。這顯然也是必然的,因爲他覺得雅典娜比他還要體貼,怎麼可能故意和人叫板呢?
而等到雅典娜把阿波羅拉到一邊的人羣外面後,索福克勒斯才一臉震驚地詢問菲迪亞斯:“這是怎麼回事?”他來回看着兩個方向,“你們在做什麼?希波克拉底不是來棒打鴛鴦的吧?”
菲迪亞斯失笑。不過他覺得他該對劇作家的奇葩邏輯報以理解,所以勉強嚴肅地回答:“希波克拉底大概是詢問米麗莎的身體情況吧。”
索福克勒斯馬上露出了一臉不信的表情。“別耍我了,希波克拉底那種表情像是對病人的嗎?”
“的確,你不信我也不能勉強你。”菲迪亞斯攤了攤手,顯然真的不在意。
“要我說,這真心有點兒古怪。”伯里克利正好打發掉一個外城來的大商人,終於找到時間插嘴:“希波克拉底對米麗莎的耐心真是驚人——要知道他表現得只喜歡青蔥少女的啊!”他看了看菲迪亞斯,“我倒不是覺得他們有什麼,但是,你也知道的……”
“那我也認真地說,你們都想太多了。”菲迪亞斯稍微收起臉上的笑容。他當然知道阿波羅是來做什麼的,而他相信對方的言辭不可能說動雅典娜——如果雅典娜決定做一件事,那就沒有人能讓她回頭。這一點,他早已經領教到了,不是嗎?
而就如他所料,阿波羅覺得自己遇上了一個大難題。當然,雅典娜說的都沒錯,凡人的生命和神祗的生命有很大區別,而現在她和菲迪亞斯都已經老了。這點他也看得出,但是阿爾忒彌斯可不是這麼拜託他的啊!
“這件事你就別管了。”雅典娜下了最終結論。“我知道分寸在哪裡。”她正想轉身離開,又想到了一個問題:“你怎麼現在纔來警告我?”
“哦,別提醒我的失敗,雅典娜!”阿波羅馬上煩躁地抓了抓頭。“我好像無法預測那個凡人的生活軌跡,這可真是見鬼的一件事!”
雅典娜邁向人羣的腳步停了一瞬。“無法預測?”她重複道,聲音裡充滿了懷疑。“可是這不可能啊,凡人不可能逃脫神祗的預言。”
“所以說,這件事到處都是古怪,你就不能改變主意嗎?”阿波羅覺得他似乎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因爲他已經接到了信件,裡面說,他妹妹,也就是月光女神阿爾忒彌斯,馬上就要到凡間來了。而如果她下來的時候發現事情的發展和預料中的完全相反,他可就面臨着一個大麻煩。
雅典娜的腦海裡瞬間轉過幾個情形。從一開始劇本引發的莫名頭痛,到在聖山臺階上的不適反應,再到敏捷得足以擋住厄洛斯金箭的身手……她抿脣,在阿波羅期待的目光下搖了搖頭。
“雅典娜……”看着她的背影,阿波羅簡直要絕望了。到底是哪裡出了錯?否則他怎麼可能無法預測凡人的行動?
走回去的雅典娜有些神思不屬。如果之前的事情都不是意外,而是真的被菲迪亞斯料中的話,那麼就只有一種可能——
菲迪亞斯其實也是神祗,而且神格要比她和阿波羅都高。所以他們一直都沒有察覺,阿波羅也無法預測他的未來。只是這樣的話,到底有誰能達到這樣的位置呢?而那種真心無法掩飾,對方假裝身份又是爲了什麼呢?
人流擁擠,雅典娜一個不注意,就被推得歪了一下。但是她沒有摔倒,因爲有兩隻手扶住了她。她擡起頭,額頭正好擦上了對方的脣——
戰場之上,有兩人披盔戴甲,勇往直前。一個赤手空拳,但身邊的敵人都瞬間倒地;另一個拿着盾牌,□□掃過之處所向無敵……
一個到處都擺着黑彩陶瓷的地方,有兩人正試圖做出與衆不同的作品。一個黑色直髮的男人做出了一隻很薄的、形狀優美的長頸瓶,瓶頸處的圖案是交纏的橄欖枝葉。而低着頭的女人做的則是一個喝水用的杯子,杯底翻過來,上面一筆一劃地刻着一排字……
湖心的小島,到處都是綠樹。空氣中徜徉着仙樂,霞光璀璨,卻看不出傳來的方向。兩人坐在岸邊上,言笑晏晏,腳背到小腿都浸在清亮的湖水裡。天上飛過一隻白鶴,聞到清淡的花香和水汽,不遠處的湖面上有兩隻交頸的白色天鵝……
一瞬間許多畫面在雅典娜的腦海中閃過。裡頭的兩個主角毫無疑問地是相同的,但是問題來了——
一個是她自己,另一個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