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酹月姐姐……”蓮舞的聲音喚醒了酹月。她倉促睜眼,一驚之下迅速思拊:那蓮舞的眼睛,當真是不能與之對望的。只是這樣平靜的一眼,她深心裡藏埋着的東西便彷彿毫無保留般被她絲絲窺出。難道這小姑娘竟擅瞳術?!
瞳術是攝心術的一種。相傳有種妖專以人類的記憶爲食,食取的記憶越珍貴則修行越得益。而蠱惑人類貢獻出最珍貴記憶的術法便是攝心術,中此術法者輕則喪失記憶,重則形同癡傻。可這蓮舞是九鳳娘娘身邊的人,怎麼竟然會使這種攝心妖術?
這邊酹月心中思量,情緒不定,而另一邊蓮舞卻渾若未知,那洇紫色的水瞳幽幽漾漾,只一個顧盼流輝,清甜的喉音便緩緩響起。“世人皆知天台山月池之水蓄世間至靈,自盤古開闢天地後便爲女媧族世代所享,姐姐年紀輕輕,卻已有如此神格護體,想來此言不虛。只不過,姐姐此番重創乃是傷及真元,化生池所不能,只怕月池也同樣不能……呵,姐姐久居人界,怕是不知,那魔界不周山中有一鏡水化境,其中一池鏡水,於每晚子時浸泡,勿論神魔妖仙,都可在最快時間恢復元氣。姐姐……何不一試?”
“多謝姑娘好意。”酹月淡淡開口。“姑娘所說那鏡水化境,酹月亦有所耳聞。昔年盤古開闢天地,以己身爲天地之根,其精、氣、神則分別傳承給了伏羲大帝,神農氏,以及我女媧一族的始祖,女媧娘娘。與之相對的,便於神界,魔界,人界應運而生化生池,鏡水池與月池三處至靈之地。然而經由五千年前伏羲大帝與神農氏主導的那場幾乎毀天滅地的神魔之戰後,魔界曾一度覆滅,鏡水池亦曾一度枯竭,時至今日,莫說是借鏡水之水救復元氣,便連那不周山也早已煙消雲散,不知所處了。”
“不知所處?”蓮舞盈盈一笑,順着酹月的起勢也站了起來。她身形嬌小,站直了身子也只堪堪到得酹月肩下的高度,乍一望去便果如童女一般嬌憨可人,讓人心生愛憐。“酹月姐姐,你是當真不知還是……那不周山,便是如今的凌霄山,而鏡水化境的結界開啓者,焚月城主,想必姐姐就更不會陌生了。”她說着左右擺了擺臻首,削蔥般的指尖輕輕一掠脣畔,轉眼便啓口含入了些許。如稚子吮指般嬌憨動人,皺了皺鼻尖,另一手更是捻着腰間的鈴鐺幾下輕擺,一陣清脆如泠的脆響便瀝瀝傳來。“姐姐如今身受瘴氣之傷,恕我直言,倘若再拖得一週天,所受折損,難可估量……呵,疏不間親吶。”
“焚月城主”四字一出,酹月已是微微一震,待得聽到蓮舞那句清清淡淡,於她卻實如擊心重創的一句“疏不間親”,不可抑制的疼痛便即肆意蔓延。
葬月……葬月……究竟爲了什麼,如今,你竟如此地怨恨姐姐了嗎?你欺騙我打開結界奪走女媧石不說,又出手重傷羞辱於我,卻原來更有你的菲薄用意?!你知道月池之水不能救復我的傷勢,你甚至連化生池也算計在內,你故意用瘴氣傷我,便是算準了我只能去求助於你嗎?
葬月……葬月!到底爲了什麼你會變成這樣?
“蓮舞姑娘,多謝你的關心與提點,我真的要走了,你家殿下此番受劫乃是因我而起,於情於理我都不能置之不顧。縱然天命難違,我也必須去送他一程,告辭!”話音甫落,人已在數步開外。拈咒的瞬間心頭掠過一絲疾痛,喉間也隱隱有了腥甜的氣息徘徊上涌。心頭一凜,她知道蓮舞方纔所說並非誇大其詞,她動用的神力與葬月傷她的瘴氣相互牴觸,這幾日起身從未真正停止,而目下,卻也彷彿是愈加的嚴重起來,竟連行雲之訣拈來也是如此吃疼了。咬咬牙,不顧蓮舞的阻止揚身疾上,未料才行出不過數十里地,便爲蓮舞一個撥雲散霧攔在了身前。
“酹月姐姐!”蓮舞一個揉身上前,伸手便扶住她的臂膀,“你何苦如此固執?殿下臨走前親口喻示,不欲你親去送行,你既與殿下相知至此,又因何不能體諒他一番苦心吶……”
酹月一怔。鳳池吟一貫孤高自傲,此番竟然受了落凡歷劫之苦,他不願自己瞧見他狼狽受罰的模樣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話雖如此,自己便當真可以置之不顧,平白受了他如此恩情嗎?
只是猶豫的間隙,便覺得心口驀地一沉,驚詫之下惶然垂眸,卻見蓮舞后心處一道鮮明到刺目的血痕淅淅瀝瀝蔓延開來,其上遍是幽綠瑩瑩的瘴氣瀰漫——是……是她?!
蓮舞劇痛之下人已是微微地暈厥,酹月忙伸手將她身子扶住,擡眸望向身前不遠處那抹熟悉到令她猝然悲慟的身影。
葬月。
沒有人說話。
蓮舞受了劇毒瘴氣的襲擊痛到暈厥,那嬌小的身形只微微一晃便軟軟栽倒在酹月懷中。出於本能,酹月忙伸手托住她的下墜之勢,身子受了她的牽動亦向下微微一折。再望向葬月時,於彼此目光的交會,清晰地看到一觸即發的焰。
扶了蓮舞靠在自己身前,那極強的瘴氣瞬間炙痛了她的手掌,她微微斂眉。“你不該傷她。”
“我等了你四周天。”天水碧的衣袖在風中獵獵飛揚,葬月信手一抖,那封素白的信箋便瞬即化爲了灰燼。“你騙我。”
“拔除她體內的瘴氣,葬月,她是九鳳娘娘的人,你不該招惹。”酹月明眸微睞,葬月那孑孓的姿態映入她眼中,上一刻還在怪責她胡亂傷人的心,莫名地便軟了幾分。原來,她終究也是自私。
可有人卻偏偏是聽不懂好賴話。葬月眯了眯眼,劈手便是一道更形疾厲的瘴氣迎面擊去,暗綠色的流光只是一瞬,便已撲到身前。
酹月完全沒有料到葬月竟會一言不發直接出手,慌亂之下只是擔憂葬月會對蓮舞不利,匆忙擡手結成護體結界便牢牢護住了蓮舞。幽綠的瘴氣與銀光斐然的結界猛地相撞,轟然四散,幾乎撩花了她的雙眼,纔要鬆口氣,卻不曾想葬月見她開啓結界護住蓮舞,一擊未中竟而擡手又是一記襲來。她重傷未愈,加上心神受擾,匆忙聚起的結界又如何能抵得住葬月那全力一擊,只在眨眼便覺右肩一陣劇痛,眼前一黑,差點便要栽倒下去。
“啊,蓮舞姑娘!”喉間的腥甜涌得太快,尚未來得及嚥下那口惶然,便陡覺懷抱一空,跟着眼前一花,再瞧清時,已是兩個嬌豔女子一左一右按住了她的肩膀。而蓮舞,已然隨着破裂的結界中脫身而出,嬌小的身軀如一具斷線的破敗木偶一般懸浮在雲層之中,衣裳獵獵飛舞。
擡眼,便見葬月五指張弛有度地平伸在身前,嘴角勾起邪肆的一笑。“跟我走。”
“放了她!”酹月忍痛掙扎,“葬月,我與你之間何必累及他人?我答應去找你就一定會去,只是現下我尚有要緊事需要去做,你又何苦強人所難!”
“要緊事?”葬月輕哼,五指虛張,蓮舞懸浮在雲中的身軀便驀地一顫,失去了依持的她跌破了雲層,仰面便向下摔去。
“葬月!”酹月圓睜了杏眼,“你若再胡亂傷人,我——”話音未落,心口便是一陣急痛,只覺舌根後一甜,一口殷色便咳了出來。
“姑娘又何必如此固執,惹我們公主生氣呢。”左側那鵝黃衫的女子忽而掌下微微一重,酹月只覺肩膀猝然受力,剛聚起了一絲兒氣力便被生生擊散。那黃衫女子幽幽輕嘆,“何苦呢?”
酹月咬牙,俯身看蓮舞的身影已然幾不可見,她心頭一慌,顧不得其他只得望向沉默不語,卻分明好整以暇地等她妥協的葬月,嗔道:“放了她,我跟你回去!”
五指驀地一收,只在眨眼,蓮舞的身子便再次穩穩地懸浮住了。葬月疾擡手腕,向酹月身側另個一直不曾言語的水藍衫的女子拋去淡淡的一眼,只見藍光頓閃,下一刻,蓮舞已穩穩地落入了那女子懷中。
“公主。”她恭謹立在了葬月身前。
葬月卻不以爲意地擺了擺手,“從哪兒來,丟哪兒去。”
“是。”那藍衫女子輕輕點頭,扭身便踏雲而去。
“我已經如你所願放她走了,現在,你是不是也該兌現你的承諾了。”葬月幽幽地開口,一雙幽綠色的眼瞳直直地望住了酹月。
酹月微微站直了身子,被芷溪察覺到她的動作瞬即加大了掌下的力道。“放手。”她不由蹙眉,側臉望向芷溪冷冷道:“我自己會走。”
芷溪卻是扭臉望向葬月,直到葬月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她才鬆開手,低眉斂目退到了一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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