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家在街上很出名, 不單單是周圍鄰居,就是隔了好幾條街的說起來都會跟上兩句。
那個薄家啊,真真是可憐的很。
薄經國好好一個人怎麼說沒就沒了?
他那個兒子準是喪門星, 好端端的, 就兒子一落地, 人就出事了, 一命換一命啊。
這倒好, 薄經國一出事,他女人連月子都不做,把喪門星往老薄頭那一扔就跑, 這女人也不是啥好貨!
……
所有人都這麼說,小孩子也跟着傳。
大人接送孩子上下學的時候會指着瘦弱的男孩跟自家孩子講:離他遠點, 他是災星, 會把壞事帶給你, 不能跟他玩!
老薄頭聽見了,拄着柺杖追着要打說這話的大人:小孩不懂事!大人也跟着不懂事!有你那麼教孩子的嗎!
大人看老薄頭可憐, 不跟他計較,直接騎着車載着自家孩子趕緊跑。
後來,孩子們在學校裡就孤立了小男孩,皮的還會往他身邊湊,卻站在一米開外, 罵上兩句:喪門星!喪門星!不跟喪門星玩!誰玩誰倒黴!
男孩氣紅了眼, 他沉默寡言, 只默默盯着人瞧。
爺爺說了, 不跟這些愚昧的人一般見識。
沒有人跟他玩, 他自己跟自己玩,他壓根不屑於跟那些臭屁孩子玩, 糊泥巴有什麼好玩的,還不如爺爺給他找的話本好看。
可是,他也想跟人一起笑。有人對着他笑,跟他說話的話,也很好吧?
小蘿蔔頭一樣的男孩沒人敢接近,他時常在下學的時候自己來回亂轉。
從這條街最西頭的他家到最東頭,那邊有條河,河上架着橋。
這已經不算是河了,高高的坡下去就能看到中間略高的橋底面將兩邊隔開,兩邊的水窪不能連通,像是兩個小世界。
不過每當下雨的時候河水就會漲起來。
河水能漫過腳面,有小魚小蝦在水泥河道上或沿着河水進入下半段,或一路上游進入上半段,如同鯉魚躍龍門那樣,進入新的領域。
他最喜歡在這種時候赤着腳在河道上抓魚,遠遠的有三兩成羣的小孩在一邊熱熱鬧鬧的,他們不會靠近他,看到大魚會激動地呼朋引伴幾個人一起圍追堵截。
他就玩着自己的,累了坐在一邊的大石頭上,看橋邊石墩上的婦女嘮嗑洗衣,間或還有兩畔田地裡的農民伯伯來挑水灌地,他們瞧見他也不會跟他說話,大人跟小孩子間本來就有隔閡,再加上不熟,他們交換眼神小聲說兩句孩子聽不見的,忙活着自己的事。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長大了一點,除了這條河,他發現了離河不遠處的張家門前總是很熱鬧。
張家處在三岔口上,門前一大片空地,多數時候這裡就堆着麥垛,附近小孩子最喜歡在那裡玩耍了。
再加上張家是做木工的,門前碼着高高的木頭堆,長短不一,孩子們捉迷藏啊、過家家啊都是個好去處。
他回家的時候肯定要經過張家,除非走另一條繞遠的路,可誰沒事會選擇繞遠呢,於是他每天都能看到張家有什麼變化。
事實上,張家沒什麼變化。
直到他七歲這年,爺爺奶奶相繼去世了,村裡幹部幫忙葬了兩個老人。
無親無靠的他徹底只剩了自己,幹部們可憐他,會偶爾來給他送些東西,照看他一二。
小男孩除了起靈那天哭過,之後就跟平常一樣。
爺爺說過,誰都會老會死,一個人也沒什麼可怕,肯定會有人再來陪他,他深信爺爺的話,爺爺從不騙他,所以他不怕。
家裡有些黑,他回來給自己煮上飯就會跑去河邊坐上一會兒,徹底天黑了再回家。
某一天,他再次去往河邊的時候發現有個小人蹲在張家門前,小人穿着花裙子,稀疏略黃的頭髮紮成了小揪揪,上面還有一隻會撲棱翅膀的蝴蝶髮卡。
這種髮卡他在集上見過,是最新款,小女孩都喜歡但家裡不捨得錢不願給買的那種。
他確定,他沒見過這個小女娃,她以前沒在街上出現過。
他盯着女娃看了一小會兒,女娃自己在玩木屑,白胖的小手弄得髒兮兮的,他感覺女娃比他見過的所有人都白,一看就是沒吃過什麼苦,被家人嬌養着。
沒再看下去,他去了河邊,只想着,她長得可真像年畫上的那種娃娃,看起來很可愛。
他回去的時候下意識看了一眼,張家門前已經沒人了,可能是哪裡來張家做客的吧,他想着,回了家吃完飯洗漱好就吹燈睡覺。
第二天傍晚,他又看到了那個娃娃。
自此之後,他時常能看見她了,漸漸地,他知道了,這是張家新收養的小閨女,人家都叫她:小拖油瓶。
小小年紀的他其實懂得很多,都是爺爺教給他的。
他懂得,拖油瓶和喪門星都不是什麼好話,他覺得他和這個小女娃是同一種人,都不被大家正常看待的人。
可比起他,女孩是幸運的,拖油瓶比起喪門星那可謂是小巫見大巫,前者人們說閒話,但不會不讓小孩跟她玩,後者的他可以說是最慘的了。
小女孩有不少玩伴,他們會在麥垛裡瘋,會在各處亂跑,也會在下雨的時候來橋底下。
而他真正和女孩說上話,也是在這座橋下。
那個時候,身邊沒有其他人,因爲家最近,她心安理得地比別人都回得晚。
然後她瞧見了坐在一邊的他,好奇地湊了過來。
“哥哥,你在幹什麼呀?”
軟軟糯糯的聲音響起在耳邊,他愣了愣,突然知道了什麼叫不好意思。
“你有抓魚嘛?”女孩又問。
他搖了搖頭,指向自己身後的一個小水坑。
因爲被他擋着,所有人都不知道他身後這個水坑裡其實養了一條很漂亮的魚,他知道魚抓回去活不了多久,所有他沒抓,只把它困在了小水窪裡,每天都過來守着它。
白天這裡是不會有人的,大人不會來抓魚,所以他放學會來,在小孩子最多的時候,他們不敢靠近他,所以這條魚被保護得很好。
女孩瞬間瞪大了眼睛,“哇!哥哥你好厲害!”
他侷促地把手背在身後,看女孩在他身邊蹲下,細細瞧着裡面靜止不動的小魚。
“我可以摸摸它麼?”女孩擡臉看着他,天真又無邪,小臉蛋上紅撲撲的。
他點了點頭,看着女孩伸出手指去戳小魚。
她動作特別小心,看魚動了就咯咯笑着沒再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遠處已經響起了婦人叫喊回家吃飯的聲音,女孩才戀戀不捨地站起身,跟他說:“哥哥我要回家了,你的小魚我會幫你保護好的,我也不會告訴別人,我走啦!”
看着她揮了揮手歡快跑走的背影上到坡上看不見了,他看了看小魚,他知道了女孩的名字:枳琦。
她叫張枳琦。
雨季裡河道總是起起伏伏的,男孩覺得可能一覺起來再過上一天那魚可能就沒有了,他晚上過來的時候看了看,張家沒有人,但下到橋底,就看到女孩坐在他常坐的位置,看到他興奮地招手。
“哥哥!哥哥!快來看你的魚!它好好的!”
周圍還有其他人,大人們看着女孩跟他說話也沒說什麼,男孩頭一次緊張,但心情是雀躍的,他走過去,看了看女孩身後。
水真的漲起來了,從腳面沒過了腳脖。
原先他壘起來的土牆倒了一半,女孩笑嘻嘻地跟他講:“我今天來的時候發現小魚還在裡面沒有跑,它可乖了!”
男孩不知道說什麼,只嗯了一聲。
女孩就站起來,拉住他的手。
“哥哥你坐吧,我看你總喜歡坐這裡。”
他木訥地搖搖頭,“你坐吧。”
小女孩就真坐着不動了,她腳在水裡亂動着,時不時笑着跟他講:“有魚在啃我的腳!”
站在她身邊棍子似的杵着的男孩:“嗯。”
人漸漸多了起來,有人看到了他們這邊,立刻喊道:“張枳琦!快過來!”
女孩看到了自己的玩伴們,就站起身和男孩說:“哥哥我先去那邊啦。”
沒等男孩說話她就踩着水跑了,男孩望着她過去,看到那幾個人和她頭碰頭地說着什麼,幾個人再偷偷瞄他,做賊一樣。
他知道他們說什麼,女孩就是纔來這邊不知道,現在他們會告訴她,讓她不要靠近他之類的,一點都不難猜。
他就坐在這裡靜靜看着他們在下段的河畔試圖抓大魚大蝦,他們很開心,他們纔是一個小團體,他就是自己一個人,陪着他的只有一條隨時可能都會走的小魚。
他也擡起腳在水裡胡亂撥拉,果真有小魚輕咬着腳面,帶着絲細細的麻癢。
天漸漸要黑了,周圍變得安靜起來。
有人突然出現在他身後,捂住了他的眼睛。
“猜猜我是誰?”
小手冰涼帶着河水的微腥,男孩突然想哭。
女孩放下手,站在他身旁看着他:“我還以爲你有人玩呢,剛剛他們告訴我不讓我跟你玩,但我偏不,他們不跟你玩,我跟你玩!”
男孩低下頭眨了眨眼睛,“他們不跟你玩了怎麼辦?”
女孩拉起了他的袖子,“沒關係,我有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