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
皇宮。
大梁園林繼承自大鬆,一步一景,納天地於園林之中,又摒棄了鬆朝園林的精緻溫婉,顯得堂皇大氣,蔚爲奇觀。
中年模樣的張居石穿着紫色官服,行走於園林之間,只覺得物我兩忘,一時間,神情都不由恍惚。
他想到了當年恩師的叮囑事君以忠!
也想到了自己從小吏做起,好不容易一步步攀爬上來,有着一次面見皇帝的機會。
那時候,還是少年的小皇帝問了一句:“楚烈王三年不鳴,一鳴就死,何解?”
楚烈王是一位上古王者,當時國內也有權臣把持,其登基之後,三年只默默觀政,然後一舉發動政變。
奈何失敗了……小皇帝直接被弒!
當時的張居石心中狂喜,因爲陛下看儒家之書,這楚烈王也是儒家故事!
旋即,他就正色回答:“書生造反,三年不成,三十年可乎?”
這同樣是儒家之說,講究君子需要蟄伏,藏器於身,伺時而動,默默等待良機。
當時的陛下沒有多少反應,就讓張居石退下,此後也沒怎麼召見過。
但卻並未與當時的丞相翻臉,而是默默接受了丞相的要求,登基爲人皇,而摒棄天子之稱!
但張居石知曉,自己已經簡在帝心!
其中的明證,就是自己幾次升遷,都沒有獲得阻礙!
說實際,官場之上倖進之輩實際極少,多的是有功勞而不得提拔的人!
張居石並未受到特別照顧,但做出功勞,有了成績,就獲得提拔,已經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待遇了。
也正因爲如此,他才能如此年輕就入閣,同時擊敗了自己最大的競爭對手盧曉義!
‘恩師,弟子終於爲您報仇了!’
張居石來到御花園中,一個小亭子之外,就見一名武將大步走出。
張居石立即讓在路邊:“明閣老!”
來者正是司允明,見到張居石,也只是客氣一句:“小張相公也來了……”
旋即就大步離開。
雖然都入了內閣,但司允明藉着丞相退隱的機會大肆發展,門生故舊遍佈水師,哪怕皇帝都輕易動他不得,這就是他的底氣!
張居石知道自己與這等大佬的差距,滿臉堆笑:“正是……”
目送着司允明離開,他這才站直身體,眸子略有些幽深。
與此同時,一個紫袍太監過來:“陛下傳張閣老覲見!”
張居石立即整理儀態,進入小亭當中,發現亭子裡除了大梁人皇之外,居然還有第三人!
這人肥肥胖胖,五官憨厚,竟然不是太沖、也不是太陰,而是太和!
“啓稟陛下,五千神火軍,已經訓練完備,神火槍與炮彈都是齊全……”
太和躬身說道。
“不錯,朕會下旨,褒獎太上道院!”
蕭樑留着兩撇小鬍子,顯得英氣勃發,龍行虎步,令人望之心折。
此時看到張居石到來,略微一笑:“朕的大學士來了……”
就擺擺手,讓太和道人退下。
“陛下!”
張居石領着弘文閣大學士之職,此時上前一步,低聲道:“道士和尚之流,擅長以異術裝神弄鬼,實在不宜親近……”
更何況,這太和還與那虛靈子有着直接的師徒關係!
“不必多說,太上道院這些年研究蒸汽機、神火銃……乃至道力、梵力……都是有功的!”
蕭樑不以爲然地揮揮手。
“恐怕不止是研究道法與梵法……”張居石從袖子中取出一份奏摺,跪在地上呈給蕭樑。
蕭樑伸手接過,仔細看了,神情就是一變。
在奏摺之上,赫然記載着太上道院的一些研究,已經不僅僅涉及道梵兩家的超自然之力,更在研究龍氣、乃至天命!
甚至,有傳聞在北方還抓捕了一些蛟龍種子,正關押在秘密基地中研究實驗!
“這……”
蕭樑拍拍手,張居石驀然覺得四周的氛圍都變得肅殺了許多。
知道必有皇家高手在四面警戒、埋伏……
此種程度之下,除了全盛時期的國師虛靈子,恐怕沒有任何一位道人和尚能夠靠近、偷聽……
蕭樑這才道:“爲何我大梁定鼎天下十數年,依舊有蛟龍出世?”
“陛下,請先饒恕臣死罪,臣纔敢說。”
張居石又磕了一個頭。
“朕饒你不死,說吧。”蕭樑蹙起眉頭,說着。
“啓稟陛下,歷來王者都有天命,唯獨陛下沒有……這實是因爲某人強奪了陛下的福分,因此縱然定鼎天下十數年,也依舊有着蛟蛇種子現世!”
張居石堅定道。
“福分?朕之父親,就被毒龍子道長說有王者之命,結果卻……”
蕭樑苦笑一聲,念及父親,又不由想到了毒龍子道長。
自從金王死後,毒龍子道長也一直在毒龍觀清修,並不常與自己來往。
再加上姑姑捨身入道,這位皇帝,身邊竟無一人可以交心。
張居石見此,知道火候已到,連忙說着:“陛下當年選擇,十分正確……當年若沒有丞相支持,縱然丞相退隱,也有驕兵悍將,難以制服,說不定就有兵變……當年不僅丞相需要陛下,陛下也需要丞相啊,但如今,早已世事變遷,不可同日而語了。”
“不可同日而語,這話說得好。”
蕭樑踱了兩步,忽然冷笑:“軍中三閣老……湯汛還算恭謹知禮,司允明、鄭方卻連連安插人手,甚至連自己的繼任者都找好了……這置朕於何地?不過此時朕還要用他們……毋庸置疑,當年那人在軍中安插甚深,雖然經過幾次清理,但陸軍不可信,可用者唯有水師!”
“臣願爲陛下肝腦塗地。”
張居石眼眶通紅,心裡更是說着:‘師父……你看到了麼?這一日終究到來了。’
雖然大梁如今依舊不以四書五經取士,但能升上來的官吏,心中的名教還未破去。
不知不覺,就向着張居石匯聚,形成了一股龐大的潛勢力。
實際上,他與盧曉義這次不僅爭的是入閣,更是爭奪名教傳人的身份與話語權!
其中的血腥與詭譎,實在不足爲外人道。
好在,最終是他贏了。
有着心向名教者的支持,自己與皇帝都逐漸羽翼豐滿,可以向那座大山發起挑戰了。
“讓朕想想,讓朕想想……”
蕭樑後退兩步,顯得有些掙扎。
畢竟,國師對他家着實有大恩,並且,他姑姑還在養心觀呢。
“陛下……”
張居石還想再勸,就見蕭樑擺擺手,不由只能退下。
離開之際,心中也在沉思:‘陛下還是受虛靈子影響太深,此非名教之福……虛靈子驅逐韃虜,略有薄功……但爲了天下,還是不得不殺……’
‘好在陛下還有孩子,這東宮講師之位,十分關鍵,必須要我們的人拿到!’
……
蕭粱注視着張居石離開,自己卻沉默不語。
良久,他離開御花園,來到一處偏殿。
這宮殿似乎已經廢棄許久,庭院中長滿雜草,一副早已無人居住的樣子。
但等到蕭樑來到大殿,才發現此處另有乾坤。
從一處地板掀開的通道中,可以一路往下,直至一處巨大的空間。
地下宮殿內,設有一處祭壇。
祭壇分爲三層,刻有風雨雷電、四時社稷、江山如畫之景……赫然是一座祭天壇!
自從國師下命人族自強不息,廢除天子稱號,皇帝只稱人皇以來,民間祭祀天地的典禮都在漸漸減少。
若是被別人發現,人皇也在偷偷祭天,必然又將引起軒然大波。
蕭樑望着天壇,卻不多說,只是命心腹大太監親自擺上貢品,自己則捻了三炷香,插入香爐當中。
四周的黑暗之中,隱隱有人影浮現。
陰風陣陣,直接從地底吹拂而來,當中夾雜着一個聲音,又好似數十個人的聲音被重疊爲一體:“不夠……不夠……人皇,你必須公開帶領百官祭天,才能令國運形成天柱,重新與天相交,得天人交感,你纔有你的天命……知道爲什麼天下雖定,卻仍舊蛟龍四起麼?因爲你背棄了天!!!”
“……”
蕭樑一陣沉默。
這種事情,他早就知道了。
但公開祭天,真的不能做!
一做,就代表着與國師公開決裂。
那個人雖然退隱玄武湖邊,但暗中潛勢力有多少,縱然蕭樑都不敢下定論。
“嘻嘻……你在害怕?”
那個聲音再次響起,卻是一位女人的聲音佔據主導:“你在怕什麼?一旦你正式祭天,你就是天子,出行有百神相隨……我等都會助你的。”
“更何況……一旦你祭天,恢復天子稱號,虛靈子就必死無疑!他是在藉着你原本的帝命在苟延殘喘啊!嘻嘻……他每活一刻,都在侵蝕你的命數!”
“虛靈子,我好恨……”
“虛靈子,殺殺殺殺……”
那個聲音不斷重疊,又開始了變化。
一時宛若壯漢、一時宛若老者、然後又變成了幼童……
“又開始了……這些鬼神的狀態不太對,怎麼跟瘋的一樣?”
蕭樑心中腹誹一句。
這也是他不願意全面與這些鬼神合作的原因。
長久以來的經歷,讓他明白一件事,要站在勝利者旁邊!
任憑這些鬼神說得如何天花亂墜,它們都是失敗者!
“罷了,看來今日也只能清醒這段時間……”
蕭樑重新走上宮殿,在離開之時,他看到前方有一位宮女,似乎無意間走過。
“拜見陛下!”
這宮女生得國色天香,似乎是巧遇,連忙拜倒在路邊,有如蘭似麝一般的體香傳來。
“賤婢,竟敢可以窺探朕的行程?”
蕭樑突然暴怒:“給朕拖下去,活活杖斃……另外,這件事一查到底,涉及到的人都抓起來,嚴刑拷問……朕的身邊,不需要此等有心人!”
“遵命!”
旁邊一位紫袍太監轟然領命,就命人將這宮女拖了下去。
心中還在暗自搖頭:‘聰明過頭,就是死啊……陛下這秘密,是你能打探的麼?可惜了……不管之前是想爬上龍牀還是其它,這下就只有活活打死……’
發泄一番之後,蕭樑又將一個錦囊交給旁邊一個小太監:“去……將它送至毒龍觀,對毒龍子道長說,朕想他了。”
小太監領了令,一路出了皇宮,騎上駿馬,帶着護衛飛馳。
沒用多久,就來到了毒龍觀。
這毒龍觀與養心觀堪稱一時瑜亮,都是清淨修持之地,沒什麼香火,顯得寂寥。
小太監上去敲了門,見到一個道童開門,遞過去一面金牌。
道童見了,連忙開門,迎接天使。
小太監一路通行無阻,來到道觀後面,只見一條碧玉般的瀑布垂直落下,毒龍子臥在一塊青石之上,似悠閒酣睡。
他已經鬚髮皆白,卻滿面紅光,精神抖擻。
“拜見毒龍真人。”
小太監站在一邊等候良久,直到毒龍子起身,這才行禮,送上一個錦囊:“陛下說了,他想念道長甚深!”
“陛下之意,老道已經盡知,請你回去稟告陛下,毒龍子已經年老,不堪大用,只求埋藏骸骨于山林之間了……”
毒龍子接過錦囊,卻擺擺手。
等到小太監離去,又望着金石城方向,嘆息一聲:“龍氣波動甚是劇烈……希望陛下不要做出什麼不忍言之事啊!”
只不過,已經成就真人的他,早已順利從這灘泥水當中脫身,不準備再陷入進去。
畢竟樑王稱帝,他扶龍大成,雙方錢貨兩訖了。
縱然此時樑帝駕崩,也反噬不到他頭上。
‘老道助樑王父子成就真龍,已經對得起這家,再將這好不容易修成的真人之位賠進去,老道傻麼?’
毒龍子心中自語一句,翻了個白眼:‘前些時日去帝陵望氣,感覺卻不如原本的龍穴……而國師先人之墳雖然無人打理,卻隱隱有着崢嶸……’
‘原來不止龍穴造王者,真王能自成龍穴!這風水堪輿之術,根本就沒什麼大用!可笑,可笑!’
‘老道之前的師父、師兄們……死得真是冤枉啊!’
……
“師父,那這錦囊?”
旁邊的道童見毒龍子呆呆,不由問了一句。
“燒了吧。”
毒龍子嘆息一聲:“另外……老道要入深山採藥,你們緊閉觀門,記住不管外面發生任何事,一律與我等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