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寰望向天上,那白色的氣態世界近在咫尺。
可肉眼可見的距離,在虛空尺度上卻是遙不可及。
就像是一個路過的巨人,他強壯有力的雙腿在草叢之間邁過,卻不會注意到褲子上的一片草葉。
朱寰倒是沒有太失落。
比起那些在各種事故和意外中死去的人,他覺得自己已經得到了堯神的眷顧。
至少。
他看向身邊,一個個小小的長尾生物在身邊遊曳,就像是魚羣。
它們外形就像是草籽,身上長有絮狀的須,就像是掉了很多絨毛的蒲公英,這些須是它們飛行的尾巴,能支撐它們保持漂浮和滑翔。
這些小生命非常脆弱,輕輕一捏或者踩到就會死去,但同樣具備生命的一切要素。它們需要食物,會高興和恐懼,會彼此交流,也會生長和衰亡。
現在朱寰都能聽到它們的絮語。
“今天的高層空氣真好,吃起來很甜。”
“往下面靠近地面可是有加一些澀澀的沙塵,很有嚼頭,口感很豐富。”
“還是峽谷裡的風好,好聽又好吃。”
“朱寰大人今天怎麼不開心。”
“朱寰大人一直不高興。”
“確實。”
“那我們就去服侍朱寰大人吧!”
“好,上吧,大家!”
然後它們就在朱寰周圍游來游去,用它們輕柔的絮狀尾巴嘗試做按摩,口裡念着“朱寰大人,我們愛您”。
不過這對朱寰毫無意義。
他已經死了。
如今的他只是一個可以隨風而來、隨風而去的幽靈,感覺不到那麼細微的觸感。
這些小東西叫做【幽浮子】,以【風元素】爲食物,光是喝西北風就很快樂。
沒有食物它們也不會很快死亡,只是會跌落到地面沉睡,就像是乾涸的種子一樣,可以熬過漫長的飢餓時間。
朱寰最初發現這一生命時還嚇了一跳。
那些小生命很快就湊了過來。
“您就是給了我們生命的神嗎?”
“讚美您!我們的神!我們的起源!”
“愛您!”
……
它們那種單純的熱情和愚蠢,讓朱寰完全沒有回過神來。
自己不過是堯神大人的一名渺小信徒而已。
哪有自身難保的神呢?
對於當地生命對自己的誤解,朱寰不得不一再解釋。
“我不是神,我只是一個流落在這裡的幽靈。”
但它們完全不管。
“您就是神!”
“對對對!”
“我們能感覺到您的氣息,沒有您就沒有我們的存在!”
“我們能聞到您身上安心親切的氣味。”
“是您創造了我們。”
“請給我們取一個名字吧,神!”
“請您給我們名字!”
……
朱寰有點頭疼。
與其說這些生命將自己看做是神,倒更像是將自己看成了它們的父親。
或許神和父,在它們心中都一樣。
不能要求一個還處於矇昧時代的生命種族去理解那麼複雜的東西。
朱寰想着。
既然你們要取名,那就叫幽浮子。
代表它們是自己這幽靈的孩子,能飛來飛去地漂浮。
其實他只想靜靜。
所以取個名字,打發走這一羣過於活力的傢伙。
結果這卻讓它們更加興奮起來。
“幽浮子,原來我們是幽浮子。”
“神!您就是神!”
“這就是神力嗎!”
“太厲害了。”
朱寰聽得無語。
這叫什麼厲害,隨便取一個名字也叫神力嗎?
不過爲了不讓它們僭越和褻瀆真正的神明,朱寰還是提醒它們,自己並非神明,讓它們稱呼自己的名字,朱寰。
然後幽浮子們就開始叫朱寰大人。
朱寰忘記了很多事,他感覺自己一定遭遇了某種巨大的傷害和事故,所以頭腦裡殘缺了很多,以至於現在的幽靈之軀都變得淡薄而模糊。
記憶紊亂而零散。
他知道自己叫朱寰,信奉偉大的堯神,家鄉是那遙遠的雲中寺的附近某個地方。很多類似自己這樣的堯族都死於外面,似乎是爲了探索更多更遠的世界。
但細節上都想不起來。
幽浮子們反而在這方面起了大用。
它們圍繞着朱寰,每天唱着讚美詩,除此之外,它們請朱寰去祖地,那裡也是幽浮子們誕生的地方。
雖然這個世界大片區域已經長滿了稗草,但唯有那裡會誕生幽浮子。
朱寰跟隨它們來到祖地。
這裡中心區域是一個坑,裡面的黃沙和稗草包裹着一副厚重石甲,顯得像是一個草人。
石甲縫隙里長出了許多的稗草,而它們草穗上脫落的草籽裡就會誕生幽浮子。
甲冑內的皮肉已消失無蹤,只剩一副長滿稗草的骸骨,亡者的姿態很安詳。
旁邊還埋了一個箱子。
朱寰吃力地將其打開,發現裡面最上面是兩幅水晶片。
第一塊晶片上是一個小孩和父母的合照,背後是一座形如牛角的山。一家三口都笑得很開心。
第二塊晶片上依舊是在牛角山前,只有一個瘦長的短髮青年,身後是兩個年事已高、頭髮發白的中年男女。
朱寰的記憶逐漸復甦。
這個晶片——晶相上的是自己。
他記起來了。
自己家在洲島的茶嶺,那是一個盛產茶葉的地方,常年降水豐富,溫暖而溼潤,各種植被和作物都非常豐富。
他從小就喜歡各種植物,想要成爲一名研究農作物的農學家。
可隨着學習日益加深,朱寰這才認識到了一個堯族文明的現狀,大家似乎並不需要新的農夫和相關研究者。
每個世界的食物供應都非常充足,哪怕是血丘那樣耕地很少的地方,也能得到來自復活王國源源不斷的低價糧食補給。
糧食價格一跌再跌,各地也沒有了再開闢耕地的需求和動力。
農夫似乎變成了一個老古董般的職業。
有白骨先民們的龐大農場,似乎足以解決所有人的糧食問題。
朱寰研究的更是各種野生物種,從中尋找有價值的個體。
這是一條非常艱難的路。
因爲農夫、生物學家和探險家們早已將諸多堯族世界走遍,具有價值的物種都已經收集完畢,前人已經將這條路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只有一些純粹研究型的物種。
研究做參考是可以的,但用途基本不大。
越是瞭解現狀,朱寰越是覺得苦悶。
爲什麼要學這種沒用的知識?
光是其他人聽到他所從事的事,都會露出看稀有動物的表情。
“農學家?啊?你來真的?有什麼想不開……”
“那你應該會養越野兔,還有骷髏犬吧?也算生物吧。現在寵物行業很不錯啊,有前途。我家的骷髏犬最近不對勁,你幫我看看唄?”
“茶園也不缺人啊,你去動物園應聘試試?”
……
唯有父母表示支持。
父親喝着茶說:“我還是覺得,任何知識都有用武之地。過去都說武修士根本沒有前途,但鹽久大師還是走出了一條路,現在還在血丘擔任使徒,你不要灰心,要向前看,路是走出來的。專注於自己能做的事,盡力就好。”
母親也安慰道:“不是人人都要去學魔符,做工程師,當市政官員和商人,做自己喜歡的就行。沒什麼大不了的。”
家裡的支持,讓朱寰得到了極大鼓勵。
他不是那種越是被看不起,越是想要證明自己的性格。
朱寰只是單純喜歡喜歡各種植物,尤其是那些能幫助到人的物種。他喜歡去觀察和種植,去研究它們的用途,去考慮如何將它們利用起來,和人們一起彼此共存。
他一邊當着越野兔飼養員,一邊繼續尋找和研究野生植物。
有價值的物種早沒發現什麼,倒是發現了一些有害物種。
朱寰找到了一種稗草,這種稗草生長於雲中寺的沙漠,又小又幹,經常被埋在沙裡,很不起眼。沙漠稗草除去生存能力極強之外,還能產出一種口感酸澀的草籽,能作爲食物,殼蟑螂們會吃。
風越大的地方,沙漠稗草長得越好。
他心裡想。
萬物在自然裡都有其作用,那麼就試試看有害物種的開發好了。
朱寰得到太陽王國許可,將其移植到了洲島的一個荒島的實驗田裡,這邊海上多風,很快就讓沙漠稗草變得鬱鬱蔥蔥,生長更迭加速。
經過斷斷續續地實驗,朱寰確認了其特性。
只要有風,它們就能快速生長。這一物種體內幾乎沒有水分,全是乾燥柔韌的網狀細絲,只要附着沙子或岩石就能生長。
他將其取名爲【礫稗草】。
朱寰將自己的研究向太陽王國申報。
他計劃的是,可以將礫稗草在各個礫世界種植。
礫世界規則破碎,但有相當多的世界有風存在,外界亂流衝擊也會造成世界內部的起風。這種自然環境適合礫稗草生長。
開墾外界的荒蕪世界,礫稗草非常適合。
三年後,他得到了批准和撥款,得以作爲三名學者中的一員登上【道路女神號】,參與了對近地區域礫世界的栽種實驗。
同一艘遠航飛舟上,還有【東方玫瑰學院】的玫瑰學家坎佩爾。他發表了不少文章,小有名氣而且相貌英俊,正在從事地外沙玫瑰的培育和改良。
另一個是魔導士明裡美。她除去是一名【玫瑰魔符】工程師,還是得到堯神福澤而誕生的德魯伊,天生擁有對自然的親和力,能感知自然界的細微變化,可以變成鹿人與狐。
與兩位精英同行,朱寰壓力很大。
坎佩爾和明裡美講的各地風俗信仰、虛空生物、魔符原理、元素結構……朱寰根本不懂,被問起也只能尷尬地點頭。
爲了擺脫這種痛苦現狀,他申請到這個世界碎片上長期種礫稗草,觀察實驗田。
與土地和植物打交道,讓朱寰放鬆了不少。
然而從那以後,飛舟就再也沒有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