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奶油色光柱中傾瀉出柔和流光,在視線極高的盡頭如柳條樹枝般垂落。
流光孕育着晶瑩剔透的色彩,看起來穿過所有被割裂開的空間與時間,將整個‘紫薇垣’都織成完整的整體。
光柱彷彿被熱氣騰騰的爐火炙烤,持續沸騰與膨脹。原本恆定的奶油色逐漸被煮薄,逐漸變細,表面灰白色如樹皮紋路般的痕跡也更加明顯。
延伸出枝條並不是醞釀許久之後的蛻變,而更像一種壓榨。壓榨光柱最後的生命力,綻放出那迷人的流光之花。
郗琅的雙手輕輕搭在舷窗上,遠目朝光柱眺望過去,集中注意力的話,已經隱約能看到光柱下方的雄偉建築羣與層疊臺階。
漫舞的流光如同觸角,掃過體積莫約有浮空車大小的銀河之星表面,讓她不由得打個寒顫。
“大人,我們就快到了!”
郗琅豁然回過頭,朝不遠處的付羲喊道。
他們乘坐銀河之星一路從外界的片段慢慢深入到這裡,速度並不快,因爲要抑制行駛過程中產生的能量波動,防止吸引到奇怪的怪物。
這是從那棟水泥房子出來之後,幾次戰略轉進過程中總結的經驗。
如今,銀河之星就像一輛郊遊中的旅行車,雖然速度慢慢悠悠,不過卻避免了很多麻煩。
付羲的注意力並未放在窗外的奇景上,他正低頭沉思,對着屏幕黑暗的筆記本電腦發呆。
【當前SEED活躍用戶:1】
【剩餘可用空間:4%】
【警告:SEED儲存空間不足,運行速度減慢,數據處理效率僅爲22%】
【數據儲存:96%(算力不足,不可讀取)】
【可進行操作:格式化】
【警告:格式化將清空數據儲存,使SEED基礎程序無法運行,強制清除所有用戶】
僅有他本人能看見的文字微微閃爍。付羲閉眼,幾秒後眼簾再緩緩擡起,那幾行文字提示已經從視線所及的位置消失。
得到這臺‘管理員’的筆記本電腦後,曾有提示告知他權限重置成功,現在可以查看SEED數據庫。
自那之後,每當他稍微一出神,數據庫的文字提示就會見縫插針顯示在視線之中。
付羲定了定神,目光轉向郗琅,稍微頷首:“我知道了,光柱那邊有沒有進一步變化?”
“暫時沒有。”
郗琅搖搖頭,“從它沸騰冒出那些流光枝條之後,光柱就沒有再繼續變化……不過,我總覺得它有些萎靡。”
付羲來到她身邊,順着相同的方向投出視線:
“應該是有人進入了那裡,觸發或者啓動了某種預留機制,現在還不知道是好是壞,要等我們抵達之後才能知曉。”
“其他人不會有事吧?”郗琅的眼中閃過一絲擔憂。
付羲輕輕搖頭,他同樣不清楚。
進入‘紫薇垣’分散之後,他們和其他同伴失去聯繫已經超過十個小時。
在此期間,除開奶油色光柱的異變外,再也沒有任何可能的線索。
他也想要快點去到光柱之下,然而現在已經是銀河之星保持隱蔽狀態時所能達到的最大速度,再快一點就可能被‘謬誤’造就的怪物們發現。
若浪費時間在逃亡躲避上,反而得不償失。
“按現在的速度,我們還要兩個小時才能到達光柱之下。”郗琅看了看艦橋操縱中樞的預測,然後轉過頭來,“大人,你應該休息一會兒,從我們進入‘紫薇垣’之前到現在你已經很久沒有休息過。”
“嗯。”付羲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並未拒絕:“那就麻煩你盯着了,如有任何異常,立即喚醒我。”
在緊繃的神經下,人常常難以意識到自己的疲憊,但身體的消耗是始終存在的。那些虛弱的感受會在放鬆下來的剎那如潮水涌上,迅速席捲整個身體,摧垮神經防線。
更巨大的未知還在遠處,在銀河之星抵達之前,他最好保持充沛的精神。
付羲的神經依然如弓箭般繃緊,但他決意強迫自己放鬆下來,然後短暫休息。
利用艦長室自帶的深度睡眠儀,迅速恢復精力。
“儘管放心!”
郗琅露出一個信心滿滿的笑容,拍了拍平坦的胸脯。
她低聲嘟噥:“這點小事我還是能做好。”
只是盯着銀河之星的操縱中樞而已,又不需要做其他事情。
付羲微笑,伸手揉了揉她小巧的腦袋:“那就拜託你。”
說着,他揮手步入艦長室,念頭一動睡眠儀就從艦體牆壁中探出。
隨着艦長室大門關閉,郗琅眼中的付羲逐漸消失,擠出來的信心又重新收起。
她轉過頭呆呆盯住遠處的奶油色光柱:
“不會,有事吧。”
不知爲何,心裡有些不安。
……
……
付羲躺在艦長室完全符合人體工學設計的柔軟寬椅之上,舒適地感受枕頭輕輕地包裹着枕骨。
睡眠儀冰涼的觸點末梢貼近額頭兩側,在科技的力量下,他的身體從大腦的掌控中脫離,強制進入休眠狀態。
整個人的意識開始模糊,好像是被輕風吹起,逐漸上浮、飄遠。
可在下一刻,原本還昏昏欲睡的他又瞬間清醒擡起眼睛,感受到莫名暖流從四面八方涌入,一點星火在胸中點亮。
等他看向周圍時候,不由得挑了挑眉頭,驚奇不定。
這裡並不是銀河之星的艦長室,而是一個彷彿被時光遺留在角落的木製閣樓。
閣樓中佈滿了散亂的數據線纜和機箱,還有一個和手術檯類似,但插滿電子元件和機械臂的躺椅臺。
當然,讓付羲驚奇的並非是這奇怪的環境,而是他能清楚感受到自己並沒有再度‘穿越’,沒有被毫無防備轉移到另外的空間,仍然還處於睡夢之中,只要念頭稍動就可以醒來。
這是一場夢境!
付羲轉頭,他的目光被躺椅臺正對的桌子上,三臺並列排布的顯示器吸引過去。
顯示器上的紅色字符,宛如附骨之疽。
【當前SEED活躍用戶:1】
【剩餘可用空間:4%】
【可進行操作:格式化】
【警告:……】
“我說停停!”
忽地有人叫住他,付羲聞言念頭收斂,才頓時明白這個夢境中他只需要念頭活動就可以操縱一切。
因爲這是他的夢境。“還好!”叫住他的人鬆了口氣,“格式化SEED就是滅世,手動熱寂,整個世界都會在一瞬間被刪除。要是世界毀滅在一個人睡覺時惺忪的誤操作上就太搞笑了。”
付羲望過去。
這個人身穿一件墨綠色的格子襯衫,鈕釦錯位沒能對齊,右側領口矮下一截,正好露出略微有些油膩粗壯的脖頸來。
一頭亂糟糟的中長髮,雖然髮梢能遮住眼睛,但髮際線卻肉眼可見地高高在上;黑框眼鏡下是朦朧的瞳孔,鼻頭抽動着,看起來就像不修邊幅的中年程序員。
“這裡是哪裡?”付羲定神,“你是誰?”
“這裡?這裡只是一個隨機生成的場景,用隨機要素進行隨機組合,再滿足空間設定基本規則後被製造出來,應該可以理解爲你的潛意識吧。”
中年程序員左右看了看,又嫌棄避開他腳邊的粗厚黑色數據線纜。
“至於我,我是SEED。”
付羲直接一愣。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中年程序員,然後發問:“SEED有智慧?是人工智能?”
中年程序員的嘴角輕輕上揚,露出一個和藹的微笑,隨後擺了擺手說:
“別緊張,可能是我沒說明白。SEED就是你理解的那樣,是一個系統的集合,是在用戶創造世界時起到作用的算法規律,沒有智械覺醒,也沒有人工智能。”
“準確來說,我只是管理員用戶在SEED中提前留下的預製片段,主要是爲了在其他用戶打算執行格式化操作之前,提供最後的確認和提醒。”
他推了推鼻樑上的黑框眼鏡,好奇地詢問道:
“那麼,你確定要將SEED格式化麼?”
付羲並沒有立即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反問道:“你都知道些什麼?”
問題拋出之後,就彷彿觸動了某個開關,中年程序員表情收斂起來回答道:
“當SEED剩餘內存下降到20%的臨界值之後,格式化功能會自動呈現在所有用戶眼前,只要任意用戶確認,SEED就會被命令刪除所有數據,把世界一鍵刪除。”
他突然伸出手指指着付羲:
“現在你是唯一的用戶,所以只要你點頭,就能一鍵毀滅世界!厲不厲害?”
付羲沉住氣,思維在睡夢中越來越清晰,他仔細地打量了一下這個夢境的空間。
除開他和中年程序員之外,場景並不協調,風格更像‘紫薇垣’中同款扭曲的建築。
他嘗試用意念觸碰那個插滿機械元件的躺椅臺,轉瞬間洶涌的畫面片段將他淹沒,走馬燈般在腦中強制播放。
有一個人,他創造了衆多的機械生物:塑膠是機械的血管、裡面流淌着液態化石能源和冷凝液,電路則構成了神經,鋼鐵組成四肢。
在一片天圓地方的廣闊大陸上,機械生物居然靠吃草飲水活下來。
它們演變出千變萬化的形態,不同的種族,不同的智慧,不同的文明。
然而,最終的某一天,高度發達的機械生物們將大陸鑿出一個大洞,世界毀滅。
付羲甩了甩頭,試圖從這種頭暈目眩中解脫出來,緩解走馬燈播放造成的鼓脹感,隨後問:“這是什麼?”
“大概是SEED裡冗餘的數據,其他用戶留下的記錄。”中年程序員微笑回答道:“那個用戶創造了一個機械文明和簡易世界,玩到最後文明毀滅,就是這麼簡單。”
他伸手撫摸躺椅臺的皮質表面,“用戶在SEED裡的活動痕跡,無論結果如何,始終會留存下無法刪除的永久記錄。記錄會擠佔SEED的儲存空間和運行性能。”
中年程序員略微一頓,然後擡起頭:
“我建議你不要再去深入探索這些記錄,用戶們留下了太多數據,它們對你可能沒有什麼實際意義。不過就是這些沒意義的記錄最終會成爲SEED的全部,再也不留半點其他空隙,我將其稱之爲歷史的終結。”
“歷史是指文明對時間線的記錄,然而對你的‘用戶’們而言,時間是不連續的。”付羲指出。
“沒錯!”中年程序員欣然應和,“但也不全對。”
“時間也好,歷史也罷,是線性記載曾經發生過客觀事實的概念描述名詞。在比‘用戶’更高的概念裡,總有東西會將發生過的客觀事實線性記錄下來,比如SEED的日誌。”
中年程序員聳肩,無所謂地笑笑:“日誌就是‘用戶’們的歷史,從開始那刻就一眼望得到盡頭。正因如此,格式化這一選項纔會孕育而生。對‘用戶’們而言,他們從一開始就知道結局,因此要求有自我終結的權力。”
他目光再次盯向付羲:“現在,我再問一遍,你確定要將SEED格式化麼?”
莫名其妙的話,莫名奇妙的展開。
付羲皺眉不語,內心波濤洶涌。
他從‘管理員’的筆記本電腦裡,得到瀏覽SEED數據庫的權限,因此纔會在進入睡夢之後,來到奇怪的夢境。
在過去星神的活動中,SEED已經堆積冗餘太多數據,觸發了格式化程序的提醒,所以他才能見到這個中年程序員的形象。
又因爲他不知從哪兒來的星神權限,被中年程序員當做SEED的用戶之一。
所以,就這麼莫名其妙的,毀滅世界的按鈕輕飄飄落到了他手中?
沉默始終持續。
過了好一會兒,中年程序員無奈又笑了笑,帶着一絲遺憾:“看來你還不想格式化,那下次見面,我會再問一遍。”
隨着他的話語,付羲感覺到自己的意識逐漸退卻,被朦朧的迷霧所包裹。
等再睜開眼,他已回到了銀河之星的艦長室內,睡眠儀的綠色指示燈亮起,他的渾身泛起充分休息後的飽滿與歡欣。
“真是……莫名其妙。”
付羲低聲自言自語。
剛剛的夢境記憶清晰存在於腦海裡。
星神們,作爲這個世界的締造者,擁有無與倫比的權力,卻又從飛昇那刻開始就得知懸在頭頂的毀滅倒計時。
在經歷那麼多,知曉那麼多秘密之後,付羲已經不會再一驚一乍被震撼,他已經非常瞭解星神這種存在。
人類是祂們的拓印,祂們就是人類本身。
祂們想要無限的權力、無限的自由——飛昇成爲星神,便能擁有一切。
可每一位星神都是自成一體,星神與星神之間互相獨立,哪怕‘管理員’能封禁‘紫薇帝君’賬號,也只是臨時做法,祂們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因此,格式化程序的出現似乎成爲了歷史發展的必然。
一人確認,全員毀滅。
就像地球歷史中存在過的核威懾,只要保證彼此間有徹底互相毀滅的能力,大家都會收斂。
只是……
在‘管理員’與‘紫薇帝君’大戰之後,SEED內存飽和爆滿,其他星神不見蹤影。
這個互相毀滅的按鈕兜兜轉轉,就落到付羲的手中。
許多千頭萬緒的想法從腦中不斷冒出,他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算不算是誤打誤撞?”
自言自語一句,付羲從座椅上站起身來。,正當他準備整理自己的思緒時,銀河之星一陣劇烈晃動,操縱中樞發出刺耳的警報!
“大人!出事了!”
郗琅慌慌忙忙衝進艦長室來,喘着氣斷斷續續:
“光柱……光柱……正在開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