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裡提問太微帝君是個怎樣的存在,可能一切動靜都會被正主盡收眼底。
但是無所謂。
現在駱其清能說出來的言辭描述,必然都是太微帝君潛移默化下塑造的形象,她對外展示的名片。
既然是專門爲了對外展示而塑造,又有什麼是不能說的?
雙方都缺乏對彼此的瞭解,無論是合作還是敵對,都是一種大忌。
駱其清表情逐漸變得嚴肅起來,雙眸中露出一抹狂熱與虔誠的火花,鄭重地告訴載具上的乘客:
“帝君是‘太虛’的向標。”
“向標?”
這樣的描述令付羲稍微驚訝,他原本以爲駱其清會說出‘公正、睿智、慈愛’之類歌功頌德的形容詞。
“千百年來,在天市垣遊蕩星河的旅途中,帝君爲全體太虛人指引了方向。”駱其清點了點頭說道,“‘太虛’是星空的旅行者,我們追逐着宇宙的邊際,追尋着終極的真理,追尋着挑戰與冒險。”
“但星空並非是浪漫主義作家筆下的絢爛,它空曠、冷漠、死寂,還充滿未知的危險。若沒有帝君指引,‘太虛’的旅途也會變成漫無目的的飄蕩,從而失去原本應有的意義。”
駱其清目光微微掃過載具外瑰麗而奇幻的城市,聲音中洋溢着自豪。
“我們見證過行星誕生與死亡的瞬間,見識過一個三恆星系統中被引力不斷摧殘的堅強文明,跨越過尚在凝聚中的塵埃雲,見識過恆星氦閃,也追逐過孤獨而龐大的星際異種。”
“見證一個又一個的傳奇瞬間,凝聚了‘太虛’的精神,使我們意志的流淌。是帝君賦予我們追逐無限的可能,因此他是我們的燈塔,也是向標,他所指點的方向,就是‘太虛’前進的目標。”
駱其清收回了他遙遠的目光,似乎察覺到自己有些滔滔不絕,於是輕咳一聲收斂道:
“在貴方的家園星系外完成最後的檢查補給之後,我們將去往126光年外的Mio星系。這趟旅途會很長,但一想到那片迄今爲止無人踏足的深空中還藏着哪些未知的奇觀與秘密,就很令人興奮。”
付羲盯着駱其清的臉一直在看,那副憧憬與期待不像是假的。
另外關於‘紫薇帝君’與星神的事情,他顯然不可能知曉。
於是忽地問道:“駱武官今年貴庚?”
“貴庚?年齡嗎?”駱其清抓了抓腦袋,奇怪爲什麼問這個,但還是略帶羞澀回答:“107歲。”
只有郗琅年齡的三分之一,如此看來,是‘太虛’中的新生代,也就是小輩咯。
與董寅那種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怪物相比,駱其清顯得純真而青澀,似乎真的把前往深空的旅途看做生存意義。
或許這也是大多數太虛人內心的想法。
這就對了!
付羲微微點頭,若有所思。
假若把宇宙比作浩渺無邊的深海,那‘太虛’就是飄蕩在深海中的孤寂航船。
對遠航船來說,失去方向是比風暴與巨浪更可怖的事情。因此,太微帝君這個指引道路的‘向標’很重要,足以決定一艘遠航船的生死。
換到‘太虛’的語境之中,這個詞彙的分量很重,足以媲美‘造物主’或‘神靈’。
那麼,太微帝君是假借引導之名,利用‘太虛’尋找有關‘紫薇帝君’的線索?
還是在統治‘太虛’過去的一千多年裡,真的有在好好履行職責,肩負起向標的使命?
駱其清又天花亂墜吹捧了一些其他的內容,諸如在太微帝君治下‘太虛’的絕對公平,比如太微帝君擊敗亞空間生命種族,卻寬厚饒過他們,賜名‘背道者’在天市垣工作效命。
在簡單的問答之中,他們乘坐的梭形載具緩緩停了下來,悠然靠在了路旁。
到了這裡,周圍的太虛人人羣已經漸顯稀疏。
從車上下來後首先印入眼簾的是,由硃紅色巖磚精心鋪設的盤旋臺階。臺階延綿而上,如仙境琳琅的彩虹託舉住上方的宮殿。
宮殿就像一個巨大的水晶體,內部繚繞着五彩斑斕的光帶,猶如夜空中躍動的北極光,時刻閃爍着醉人的光澤。不過當視線焦點改變,聚焦在那門扉之上時,那些絢爛的光華似乎消失不見,只剩下有些古舊的青瓦磚牆。
付紅纓眯起眼,眺目遠望:“某種未知的宇宙天然礦物,體積很大,整個建築是一體雕刻出來的?”
聽見她的疑惑,駱其清臉上自豪之色一閃即逝,只在樓梯臺階入口處微微抱拳行禮:
“我只能送諸位到此處,帝君就在太微宮中,請各位移步吧。”
付羲望着那延綿至少有幾千級的臺階不說話,見面還要爬樓,下馬威麼?
不過這個疑惑很快也就消除了。
因爲臺階旁邊原以爲是裝飾性的矩陣晶石光滑一閃,周圍空間收束拉遠。等他們再回過神來,已經站在太微宮如織錦般的雕樑畫棟的巍峨大門前。
“傳送?”
付羲呵呵一笑,果然還是下馬威,想通過這種技術威懾也未免太小家子氣。
付紅纓在他旁邊,回頭看了一眼已經落在身後的臺階,困惑說道:
“既然有傳送,還修那麼多臺階幹什麼?”
“儀式感。”除月淡淡回答道,“作爲上位者的居所,它需要在視覺上給予來者震撼,從而建立起高高在上不容褻瀆的神聖形象。”
付羲選擇帶她一起來,並不是因爲偏心,而是想讓除月的數據模型能在交談中收集一些太微帝君的數據。
門扉打開了,再也沒有人出來迎接。
付羲扯了扯衣領,對身邊二人各自示意一眼,微微一笑:
“走吧,去見見正主,期待已久了。”
……
……
作爲統治者的居所,踏入其中之後給人的第一印象居然是安靜祥和。
缺乏忙碌服侍的太虛僕役,也看不見那些被稱爲‘背道者’的靈能罐頭。
一切佈置都很簡潔,只有沿途路旁的燈籠灑下溫柔微光在閃閃照耀。
太微帝君就在宮殿盡頭的座椅之上,座椅前是層疊的金闋階梯,以至於付羲得擡首方能與她目光相接。
而後,
他就看到了郗琅。
或者更準確說是第三個,與郗琅和隴琳長相外表如出一轍的女子。
她身披如雪素白的華衣,寬大的袍擺將她整個人都罩在其中。複雜而又精美的髮髻在頭頂高高盤起,各色髮飾貼在上面,輕輕搖晃。
太微帝君沒有動作,也沒有表情,只是緩緩將目光投送到訪客的身上。話語就如晨鐘暮鼓般直接在三人心中響起,“請落坐吧,三位客人。”
流影霞光構築成一座龐大的象棋棋盤,光影中矗立的人形棋子彷彿真實。這是一副殘局,不知是此間主人尚在解局,還是單純當做裝飾。
而棋盤與臺階之後,就是三把並排的硃紅色金屬椅子,除此外沒有任何招待。
冷漠,生硬,不近人情。
這是付羲見到太微帝君之後的第一印象。
等他們坐下之後,太微帝君就從座椅上站起,拖着長袍衣尾一步步走下臺階,走近上前。
“太微帝君。”
在這說不清道不明的緊張氣氛裡,付羲的聲音就像春日第一聲沉悶的雷,並不暴烈震耳卻足夠清晰。
他低下頭與這位身高才到他胸前的女性對視,“應該這樣稱呼你對吧?”
“那是‘太虛’對我的稱呼,一種尊敬與臣服的稱謂,用於將我與‘太虛’區分開。”她回答的聲音空靈凜冽,哪怕聲線與郗琅有九十九分相似,也絕對能讓人輕易就聽出來二者的差距。
“名字只是一個標籤。對外界的異鄉人而言,你可以直接稱呼我爲太虛。‘太虛’就是我意志的延伸,與我不分彼此,付羲。”
她瞳孔是如深海之藍的蒼青色,其中有繁星萬點,對視的那一眼幾乎像是看盡付羲靈魂深處。
付羲悚然一驚。
那並不是單純的蒼青之色,而是無數蔚藍堆疊後的極致反光。
眼前這個人,身懷強度異常之高的‘星神之禮’。
不!
甚至可以說,她就是‘星神之禮’本身,一團活着的星神之禮!
與夜清歡曾在‘微縮銀河’裡展現的那種形態截然不同,夜清歡那種形態只是對她所擁有‘星神之禮’的運用方式。而太微帝君則是‘星神之禮’數量級的堆疊,不是同一個概念。
“你知道我?”
付羲問,僅僅這一個細節,就能看出太虛與衆不同的非凡之處。
瑪姬曾經說過,人類所能承受容納的‘星神之禮’是有極限的,超過閾值的‘星神之禮’,其帶來的知識會將宿體大腦撐爆,造成腦死亡。
而太虛卻似乎沒有這個顧忌,或者說她的閾值遠超常人。
“董寅、李陽春,還有聞人朱女,他們都向我提起過你。”
太虛如絲如縷地平靜回答道,“與你想象的不同,我不是真正的‘神’,也並非全知全能。”
僅僅一個照面,她就將郗琅許多年才發現的秘密毫不在乎親口道出。
她身姿輕轉,那繡滿繁複花紋的長袍隨之飛舞,滿頭金黃頭飾在光暈中微微抖動,彷彿下一刻就會跌落下來。
不過那樣的事情終究沒有發生,太虛又重新回到她臺階上的座椅前。
“但是,對於你的來意與目的,我倒是猜測到不少。在你用話術委婉提出那些要求之前,我認爲可以直接跳過那些步驟,直入主題。”
“我來這個星系的唯一目的就只有進入‘紫薇垣’,拿到祂留下的遺物。那麼在明知曉我目的的前提下……”
她於高臺之上垂下眼,那雙蒼青色的眸子閃亮着微光,如夜空中的蒼藍星:
“你,願意與我合作麼?”
一時間,這段話如一記重錘落在付羲心間。
他沉默了。
並非因爲被打亂了談判的節奏而失語,而是因爲困惑。
付羲眼神流轉,困惑地聚焦在高臺那個人身上,語氣奇怪地提問:“既然你自稱知道我的來意,也對‘紫薇帝君’留下的東西勢在必得,那爲什麼還會覺得,我們之間有合作的空間。”
“那自然是因爲,‘紫薇垣’存在的機制,以及共同的敵人。”
“存在的機制?”
太虛輕笑,如細雨般綿綿說來,“並不是什麼人都能進入‘紫薇垣’,這雖然只是祂留下的魚餌,但畢竟也算得上‘神之居所’,是祂的私人空間。”
“哪怕手握鑰匙,也只有少數有資格的人能安然進入,享受客人待遇。”
除了付羲之外,與他同行的付紅纓和除月都直勾勾盯着太虛看。
除月擡起了眼睛,她的聲音如風中的葉聲,問:
“既然如此,你沒有那種資格麼?”
“當然沒有。”
太虛的答覆簡潔而直接,沒有半點遮掩或羞怒惱火之意,“我說過了,‘紫薇垣’是祂留下的魚餌。而我是被吸引過來無論如何也要咬餌那條魚,獵物當然沒有資格進入獵人的房間,除非這條獵物已經上鉤被捉住。”
“那麼我們憑什麼與你合作?”
問出這句話的事付紅纓,她抱着手臂冷笑道。
“說那麼多,意思就是我們有資格,而你沒有。你想借我們的資格進去……就那麼簡單,對吧?”
沉默持續了短暫的片刻,太虛眼中仍是一片漠然之色,“你或許誤解了。不管是主動上鉤被捉住,還是擁有資格成爲祂的客人,都是進入‘紫薇垣’的方式。我並非在祈求你們,而是給出一種雙贏的選擇。”
她像是在宣告某種既定的事實,蒼青色瞳孔中燃燒着熊熊火焰,堅定地一字一句:
“無論通過何種方式,我註定要踏入‘紫薇垣’的深處,拿走我想要的東西。”
“爲了達成這個目的,我毫不猶豫地會犧牲一切來爭取盟友,亦或是毫無留情地斬斷任何橫亙前路的障礙。”
“你是特殊的,付羲。我放任隴琳離開,而她找到了你,無論你的本質是什麼,都代表着你與祂息息相關。”
她從那如雲如霧的華麗衣袍之下伸出一隻秀嫩皙白的手,宛如春天的櫻花瓣,只要付羲上前兩步就能握住。
“現在,選擇吧,是接受我的邀請,或是成爲我的敵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