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子時了,夜深了,天空漆黑如濃墨。這個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的夜晚,見不到一點光。炎夏酷熱,夜晚裡倒還算是愜意,湖水裡的涼意絲絲瀰漫,夾雜在風裡吹來。
海芋仰頭倚靠在湖邊的岩石上,喘息着,因爲周遭太過靜寂而顯得分外劇烈。
方纔千鈞一髮之際,她終於咬牙帶着華瞬移了過來,然而這個地方究竟是哪兒,她也不清楚。
她閉了閉眼睛,只覺得渾身都在痛,痛得只覺都快麻痹了的那種痛。這是她從頭至尾都沒有想明白的地方,她明明是個神女,明明擁有的軀體是靈力凝聚而成,不應該被凡人給傷到,此時卻一一與她預料所背離。
她感覺自己就快跟凡人沒什麼差別了,除了身體中緩慢恢復凝聚的神力,偶爾提醒着她。
海芋抿了抿脣,側過頭去看旁邊半躺着的黑衣少年。
華緊緊閉着眼睛,臉色慘白,呼吸微弱,冷汗和血液將他的衣服打溼了,卻因爲穿着一身黑衣看不出來,若不是她摸着溼漉漉的一片,還不知道他受了這麼重的傷。
原本他就中毒了,現在又中了第二種毒,還傷上加傷……
“華,你怎麼樣……”她小心翼翼地扳過了他的下顎,湊過去輕聲問道:“還活着嗎?”
沒有任何反應。
海芋心中猛地一縮,打了個響指,一簇火苗在她手指間點燃,她藉着火光仔細看了看他的傷,大概是傷口太深了,還在血流不止。
海芋慌忙撕碎自己的衣襬,給他簡單包紮了一下。
這麼重的傷,不僅是他,還有她自己,都必須去看大夫。海芋緩了緩,蹲在地上,費力地將他的雙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隨即換過他的膝蓋彎,將黑衣少年給背了起來。
大概是動作有點粗魯,身後的黑衣少年發出了一聲悶哼。
“華?”她驚喜的側過頭去看他,“你怎麼樣?”
他輕輕嗯了一聲。
“這些外傷,你可以堅持嗎?”
他又嗯了一聲。
海芋抿了抿脣,說道:“你堅持一下,我們去城鎮裡找大夫。”
她茫然地環顧四周,黑漆漆的一片,卻不知道往哪邊走,一時間有些犯難。剛要隨便走一個方向,身後傳來的華虛弱的聲音。
“東北。”
“嗯,那就去東北。”
“錯了……”
“什麼?”
“錯了,是右邊。”
海芋咳嗽了一聲,有些尷尬道:“腦袋有些暈乎乎的。”
他“嗯”了一聲。
這一聲之後,久久沒有聲音傳來了,似乎再一次昏睡了過去。
夜空浩瀚無垠,天地廣闊,以前總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如今卻覺得自己就如渺小的浮游一般。若是她沒有失去神力的話,這一點點距離算什麼,眨眼便在千里之外。若是沒有失去神力的話,她怎麼會忍受這麼久的傷痛。
只有微薄神力的她,什麼都不是。
海芋的眼眶有些痠痛,幾乎是剎那之間熱流便涌了上來,她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不願意讓眼淚流出來。
她是神女,她怎麼能哭?
她怎麼能因爲在凡界受傷而哭泣,她怎麼能因爲一個普普通通甚至追殺過她的凡人而哭泣呢?
“華,
我今日對你的大恩大德,你一定要記住。將來報答我,知道嗎?”
海芋碎碎念起來,胡亂說着一些什麼來轉移着自己的注意力,彷彿這樣的話身上的傷口也沒那麼疼了。“我之前就說你會拖累我,你還不服氣,看吧,這一次真的拖累我了。如果不是你,我一個人早就脫身了。”
她吸了吸鼻子,揹着他往前走。
周圍沒有一丁點光亮,除了蟲鳴也沒有家禽的什麼,不知道是到了什麼樣的荒郊野外。
“你怎麼這麼重呢?平時看着你單薄又清瘦,沒想到這麼重,我快被你壓死了。”
“……把我……放下來。”
華虛弱的聲音響在她的耳邊,他又說:“你還是這麼聒噪。”
“……”
雖然在嫌棄她,海芋只覺得精神都振了一下,他的聲音彷彿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讓她覺得高興得不行。她彎着脣側過頭去看他,卻忘記他的頭本來就在自己的頸側,她這一側頭,嘴脣上霎時碰到一處柔軟。也不知道是他的臉頰,還是下巴,亦或者……
海芋僵在了那裡,她的眼睛微微睜大,眼前卻一片漆黑,也不知道視線裡是他的頭髮還是眼睛。
良久,她僵硬地把頭轉了回去。
她有些侷促,好一會兒才找回失去的話音,說道:“算了,還是我揹着你吧。若是你自己走,我們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到地方。”
華又沒了反應,他的呼吸輕輕噴灑在她的頸脖上,她起了一片雞皮疙瘩,偏頭想要挪開卻又無濟於事。
“喂,你看我對你好吧?比大神官對你好多了。”海芋隨口說道:“你身上的毒也是因爲那什麼大神官。你要千萬記得我對你的好,各種好……我問你,若以後大神官要對我不利,你站在哪一邊?”
“大神官……”
“……”
海芋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很好,我現在很想把你扔下去。”
“嗯。”華默了一會兒,說道:“悉聽尊便。”
海芋放慢了腳步,真的在考慮要不要把背上那頭白眼狼給扔下去,最好再踹幾腳,然而過了許久也沒有什麼動作。又過了會兒,她重新加快了腳步。
認命了,她做不出來這樣的事情。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天邊漸漸有了一絲絲亮光,將濃稠的黑暗刺破。
天色破曉了。
海芋擡起頭望着天,脣邊緩緩往上揚了一些,看着這樣的天色,彷彿身上的疼痛也將隨着破曉而減輕。她的視線漸漸清晰了一些,看見了草地、河流、還有樹林。
白色的宮殿佇立在半山腰之上,白煙嫋嫋,仿若仙境。
“不是去都城裡看大夫嗎?怎麼是神殿?”海芋喃喃說道:“不過神殿裡也有大夫就是了。”
她揹着華繼續往前走,又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情。
大神官既然都給華下毒了,那麼要是他不准許華看傷又怎麼辦?
海芋眉宇間愁思堆積,良久,她破罐子破摔想着,反正到時候不給看傷,她就把自己的傷藥分一些給華,再不然,她還可以威脅大夫。
神殿的大門很快就到了,這裡甚至沒有侍衛把守,她用腳踢開門往裡面走,好一會兒才見着巡邏而至的侍衛。
“……” шшш .тт kán .¢o
侍衛看到她就是一愣
,大概是沒想到有人膽敢這樣堂而皇之地闖進來,躲都不帶躲的,見着他們還跟看見了下人似的。
海芋說:“快,來幫我把他背進去。”
侍衛們:“……”
侍衛長:“大膽,你是什麼人,膽敢擅闖神殿!”
話音還未落下,侍衛們就將海芋和華團團包圍住了,在另外一邊巡邏的小隊聽到動靜,也飛快地趕了過來。
海芋:“……”
海芋緩緩將背上的華放了下來,然後就地一坐,輕輕喘息,說道:“真是不長眼,你們看看他是誰。”
華的面容一露出,侍衛們終於紛紛露出驚詫的神色。
神殿侍衛與神殿黑騎是兩個不同的階級。比方說,這兩者同樣都是神殿中的士兵,但神殿黑騎則是這羣士兵裡面挑選出來的精銳中的精銳,經手的都是非常艱難的任務。
神殿黑騎中的每一個都能以一敵百,所向披靡,讓人望而生畏,而黑騎首領更是一個讓人恐懼忐忑的對象。
可是現在,黑騎首領卻不知生死地昏睡在他們的面前。
這……這……
這是在開什麼玩笑?
“華、這是華大人啊。”侍衛中一個人出了聲。
“知道就好,還愣着做什麼?把他背到廂房之中,請大夫來看傷啊!”
侍衛們剛要動,侍衛長卻皺起眉頭,擡手做了一個停手的手勢。
“看仔細一點,這真的是華大人?”
意思是,有沒有戴人皮面具。
海芋有些不耐,卻只能任由他們去查看,一邊催促:“快點,快點,人命關天!耽擱了看傷我要你們好看!”
“這位姑娘,敢問你……”是如何遇到華大人,又是如何和華大人一同受了傷。
侍衛長的話還沒說完,便見地上坐着的女子面無表情地擡起手,隨後將一張人皮面具撕了下來。
“……”
華在神殿那種很有名,海芋也同樣有名。
然而這些侍衛們卻只知道神殿先是通緝了妖女柔姬,後來有無緣無故撤銷了命令,他們倒不知道這妖女柔姬什麼時候跟黑騎首領這麼熟了,而且還在神殿裡這麼慶門熟路。
“看什麼看?做事去。”海芋面無表情,原本從昨晚到此刻心中就壓抑着怒火,此時更是沸騰起來,面臨和爆發的邊緣。“不要讓我再催你們,我向來沒什麼耐心,今日尤其沒、耐、心。”
“你們先把華大人送去廂房,至於柔姬,”侍衛長有些爲難,側頭對旁邊的侍衛說:“你,去問問總管大人,看他怎麼說。”
“是。”
侍衛飛快地離開了。
華被送走了,海芋神色終於緩和了一些。
破曉之後,黎明之前,天色還是灰濛濛的,一如她滿布陰翳的臉色和心情。她盤膝坐在地上,也不管別人如何居高臨下看她,她很累,身上很痛,恨不得往後一躺就此沉沉睡過去。
就在這個時候,她看見了一處亮光。
有個修長的人影提着燈盞,從遠處緩步走來。
銀色的長髮,如雪的白衣,優雅而從容的步伐,衣襬隨着他的腳步微微蕩起,劃過地面上的小草和花朵,那優美的弧度仿若悄然盛開的幽蘭。
他來了。
大神官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