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離開了之後,裴府就緊閉了起來,謝絕任何前來探望的人。曾經有政敵用“銅牆鐵壁”四個字形容過裴府,紀律嚴明,裡面不管發生了什麼消息都流傳不出去,想要安插眼線進去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這一點,裴桓從來讓人佩服不已。
子俊送了太醫離開,再回到屋中,裴桓已經坐起身來了,懶洋洋地靠在榻上喝茶,哪裡還有身受重傷、吊着一口氣的樣子?
“身上那麼血窟窿,看起來把我都嚇了一大跳,哪知道都是皮外傷。”子俊嘲諷地挑了挑眉,不滿地說道:“白白讓我們擔心一場了。”
“這你得怪她去。”
裴桓笑了起來,從海芋用這一招開始,他就看出來了她是想要幫他抽身了。
他畢竟是溪國的永勝將軍,就算再不情願也得領了皇命對海芋出手,而海芋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一旦火氣上來了就不免想到他以前暗算她的事情,然後新仇舊恨一起算……真是後果不堪設想啊。
只是他沒想到,這一次她不僅聰明瞭起來,還主動給他製造了一些看似悽慘的傷口,給了他一個選擇的機會。
他沒有讓她失望就是了。
裴桓凝望着窗外的天空,輕聲說道:“其實我不知道我這麼做是不是對的。”
“她被戳穿了,那帝姬最後呢?”
子俊當時一看情況不對,就立刻出宮通知了山河和周忠孝兩人,皇宮中後面發生了什麼卻是一概不知。
“帝姬死了。”裴桓幽幽一嘆,“就在金鑾殿之中,海芋劫持了帝姬,衆人皆以爲她是爲了安然出宮,沒想到她乾乾脆脆的就殺了帝姬。”
“……你的心結總算是放下了吧?”子俊一口氣提到了心口,有些擔憂地問道:“那後來?”
“隨後就那樣囂張地散步到了宮門,走一路殺一路,血洗皇宮。”
子俊皺了皺眉,默了一會兒,問道:“她安然離開了?”
“自然。攻城牀弩都啓用了……我估計宮中的八千禁軍,此時最多剩下一半。今日之後,妖女柔姬的名聲,再一次讓人聞風喪膽。”
子俊垂眸不語,良久,他低聲笑了起來。
“你在笑什麼?”
“在笑,你一直在喊她的這個名字。”
裴桓有些不自然地愣了愣,說道:“名字不就是讓人喊的麼?否則叫她什麼呢,妖女還是柔姬?”
這些名字,海芋已經明顯表示過了,她很不喜歡。
其實不管是裴桓還是子俊都知道,她有意隱藏真實的名字,若不是上一次女皇叫出了“海芋”兩字,她臉上露出錯愕的神情,他們會一直以爲她叫做玄衣吧。
子俊笑了笑。
就在這個時候,一陣嘈雜從院中原來,子俊眉頭一擰,迅速起身提劍往外走去,一打開門卻見着了根本沒想到過的人。
裴桓的目光穿過子俊的身側,見到來人也是一臉懵逼。
“……”
海芋和雁南三人正坦坦蕩蕩地站在院中,也站在衆府兵的包圍之中,她擡眸見着子俊,臉上綻放出一個笑容,對他招了招手:“快讓他們退開,這是什麼待客之道啊。”
子俊:“……”
裴桓:“……”
“喂,傻了?”
“……離傻不遠了。”子俊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擡手讓府兵們退下,說道:“今日看到的事情都忘了,不要妄加議論,明白嗎?”
“是!”
府兵們盡數散去。
“明明可以不被他們發現,爲
何故意要鬧出動靜?”子俊埋怨了一句。
“不想不請而來嘛,不速之客是不受歡迎的,不是嗎?”
現在沒啥差別啊!
子俊笑了起來,說:“我今日不請,你還不進來了嗎?”
“自然……不可能。”
子俊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請進。”
海芋一點沒客氣,舉步就直接走進了廳堂之中,迎面便撞見半躺榻上、綁滿了繃帶的裴桓,頓時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笑什麼?”裴桓的嘴角一抽,“你這個罪魁禍首,還特意跑來奚落我嗎?”
海芋聳了聳肩,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雁南四處打量了一下,又盯着裴桓看了看,陰森森地問道:“徒兒,這不是當初與你作對的那個小子嗎?我記得,他還總是在樓上偷看我們。”
裴桓:“……”
“還有這回事?”海芋挑了挑眉,一掃他身上還在沁血的傷口,說道:“看來今天揍得還輕了些。”
“嗯,你要不要再補幾刀?”
裴桓這麼說,海芋反而沒什麼意思了,默了一會兒,她衝裴桓眨了眨眼睛:“你今天怎麼這麼好說話?莫不是發現我不是帝姬之後,終於解開了心結,然後……愛上我了?”
裴桓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問道:“你怎麼沒有一點被通緝的意識?”
“有啊,這不是來找你尋求庇護了嗎?”
裴桓笑了兩聲,“你一定忘記我是誰了。”
“沒有啊,裴大將軍。”她的語氣裡皆是揶,“那你要趕走我嗎?”
“趕得走嗎?”
“趕不走。”海芋笑眯眯地說道,一邊瞪了子俊一眼,“還不快讓人準備膳食,我都餓了。”
子俊的雙眸微動,有些詫異,自從大昭皇宮那晚過後,海芋一直對他愛理不理,今日這卻是……他沒有多想,隨即低笑了一聲“你還真是不客氣”,就當真離開親自去吩咐廚房去了。
幾個高手同處一室,看似雲淡風輕,可身上若有若無透着的威壓,讓廳堂之中伺候的侍從和侍女大氣都不敢喘上一聲。他們偷偷盯着海芋看,心想這個妖女柔姬看起來反而是最無害的,難道身邊這三個人比她還要可怕嗎?
想到這裡,侍從和侍女的腿都快嚇軟了,臉色蒼白。
海芋覺得有些好笑。
“這一次,多謝你的傳信了。”海芋正色道:“若不是你,可能找到他們兩人還有一番波折。”
“無妨,我這裴府你們可以暫時待着,不過……”裴桓靜靜看着她,端起茶杯淺啜了一口,這才慢條斯理地說道:“不過若是大神官出手了的話,你們就得立刻離開。”
“我明白。”
想起以前,大神官也是在沒有任何消息的情況下,算出了她在祁照熙府中的。大神官這個能力像是在她身上中了追蹤術一般,不管她去了哪兒,他總能很快找到她,除了玉山族深山洞穴的那一次。
裴桓的顧慮她明白,他畢竟不像是她這種光棍的人物,所顧忌的東西太多了,牽一髮而動全身。他今日能在朝堂上爲她說話,而後出手爲她猶豫,已經很讓她動容了。
也就在今日,海芋徹底歇了對裴桓的殺心。
“大神官?怎麼還惹上他了?”雁南的眉頭緊皺,隨即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我想起來了,你是那個柔姬……在大昭國的時候似乎就惹上了。”
“若你想要離開,就趁早,我也不會怪你的。”
“笑話,老夫豈是怕死之
人?更何況,徒兒被欺負了做師父的怎麼能坐視不管呢?”
屋內寂靜了一瞬,所有人都瞄了那個“被欺負”的海芋一眼。
究竟誰是師父,誰是徒弟呢?
不過海芋無所謂了,一個稱謂而已,她現在對這些都不在意了。
她彎起脣角笑了笑,說道:“那便這樣吧,都是習武之人,沒有那麼多拐彎抹角,既然你們都要和我站在一起,那麼就讓我們一起傲視這個世間。”
她說的雲淡風輕,可在座衆人都知道她說的是實話,也有這個本事。
山河朗聲笑道:“我無所畏懼,但求暢快淋漓。”
周忠孝道:“我也是。”
雁南更不肖說了,這一路,他見識了這三人的新功法,對於他這個習武成癡的人來說,就是最大的誘惑力了。爲此,一條命算得了什麼呢?他只知道,若他從這裡走了,此生纔是會日日後悔。
過了會兒,海芋獨自去廂房中歇息了,她今日用力過猛,身體還是有些跟不上的,而且她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斜靠在軟榻之上,海芋凝視着頂上陷入陰影中的房樑,卻一直沒有開口,她的心跳有點快,卻不想承認自己在忐忑。自從大神官那日出現,與她說過“三年之約提前結束”了之後,華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那個從來和她形影不離,怎麼罵走罵不走,每次危險時一定會出現的黑衣少年……就跟消失了一般。
她有些失笑地撫了撫額頭,喃喃自語道:“也是啊,你本來就是這三年之約中來保護我的,既然約定提前結束,那麼你也該離開了吧?”
依照華那愚忠冷硬的死性子,大神官若讓他抓她亦或者殺她,他肯定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海芋冷哼了一聲:“早知道當初不救你了!”
話音剛落,頭頂卻覆下了一片陰影來,熟悉的聲音低聲笑了笑,尾音輕揚:“哦?”
半是冷漠,半是玩味。
海芋怔了一會兒,黑衣少年已經在她旁邊坐下,中間隔了一個小桌案,慢悠悠地提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就如往常一樣。“怎麼,傻了嗎?”
“有一點,”海芋緩緩笑了起來,“感覺你今天和往日不太一樣。”
她心裡隱隱有一種預感,卻又隱隱在期盼。
就算是因爲命令,但是他不顧自身救了她那麼多次,任誰都會動容。所以纔會有她那日帶着他瞬移,揹着他狂奔一夜,最後又用僅剩的神力爲他療了傷。
若是可以,她希望他留下。
“你也不太一樣,竟然沒有找茬。”華擡起眼眸望着她,倏爾眼瞼重新垂下,遮掩住所有眸中情緒。他凝視着手中的茶杯,低聲問道:“爲什麼三年之約會提前呢?”
“你們大神官說話不算數唄,你評評理,是不是他不講理?”
華沒有擡頭,那薄削漂亮的脣卻動了動。
海芋眼睛微亮,抓住他的手道:“你剛剛是不是嗯了一聲?”
他盯着她抓住他的那隻手,默了一會兒,道:“嗯。”
“所以,你站在我這一邊嗎?”
海芋望着她,盈盈的目光裡閃爍着期盼之意,沒有掩飾,也沒有不好意思,就那樣直直望着他,等待他的答案。華一直沒有出聲,她便一直等着,心裡有一個地方卻在漸漸褪去溫度。
“回答我,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吞吞吐吐了?”
“不會。”華垂下眼瞼,低聲說道:“大神官已經召見我了,過一會兒,我就離開。”
一片靜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