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張 處方單

下課後,班裡的人陸陸續續走了,他們在出門之前多多少少會扔給我一些我和江醫生一些八卦的眼神,但最終還是有素質的沒有來到其中打攪。

這丁點兒的揶揄也能讓我侷促不安,我故作坦蕩地將筆袋收進收進雙肩包裡,拉拉鍊,縮着脖子看江醫生。他依舊是從容不迫的,關電腦,回身擦黑板,升起熒幕,收拾教案。我就像一隻膽怯的鵪鶉,在對天鵝行欽佩羨慕的注目禮。

處理完這一切,教室裡只餘我和他兩個人。

隔着十來排的桌椅,很好的光線像顏料一樣潑進窗子,繪下明昧的筆畫,在地面,在桌角,在凳子腿兒邊。

江醫生看過來:“下課了,還不走?”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沒有關麥,這一句問話,擴大在空蕩蕩的教室裡,分外清晰。

我從椅子上起來,架高揹包到身後,邊朝他走過去:“尊師重道啊,老師不走學生怎麼敢走。”

話音與我同時停落在講臺邊上。

“今天怎麼突然想來聽我課了?”江醫生走下講臺,越過我的間隙裡,他拉住我的手,牽着我往門外邊走。

我順從地跟着他:“就單純想來參觀一下自家男人的另一個工作場合。”

說話過程中,我側目瞄了他一眼,江醫生也剛巧半垂着眼皮瞧我,他的瞳孔遞來純黑的心安和笑意,亙古不變。

我接着打趣:“順便看看你手底下的漂亮女學生是不是很多。”

“所以得出什麼結論了?”

“美女不少啊,”我在他由指腹和掌心組合而成的溫房裡,小幅度拱了拱拳頭,像一朵不安分的花骨朵,一定要爆開來吸引關注:“你們個醫科大學,美女居然比我們學校還多,感覺壓力有點大。”

江醫生稍微捏緊我的手,制止我的動作,他悠長地“哦”了聲:“那我早些年應該去南大醫學院教書。”

“也沒所謂了,”我擺擺沒被握住的那隻手:“我的就是我的,跑不掉的。”

江醫生沒吭聲,只是五根指頭又在我手上緊了一緊,短促到近乎難以捕捉,卻又清晰到深入肌骨,我的心馬上就在他手裡開放了,千朵萬朵壓枝低,桃花歷亂梨花香,不會再有第三人聽見和獲取他的迴應,只是我,只有我——這是隻有我才知道的,來自江醫生的,心照不宣的默認。

走出教學樓,外面是大晴天,太陽暖和到四捨五入一下就可以謊稱它自己是“半夏の日”,我沒緣由地有點落寞,因爲想起了昨晚和父親的爭吵,家裡人,江醫生,真的是魚和熊掌嗎?

得不到親屬支持的感情必定不會讓人百分百高興。這件事大程度上關係到江醫生,但不知道爲什麼,我沒有一點想要告訴身邊人的念頭。暮春的南醫大幽綠浮動,大好時景,誰都不願施造突如其來的人工霜打。

之後一刻鐘,江醫生載着我漫無目的開車,最後停在了珠江路的一家巴黎貝甜旁邊。蛋糕店,門面是橘白藍的色彩搭配,玻璃櫥窗門後站有全智賢的等身人形立牌,年初《星你》的火爆已逐漸褪盡,但女神就是女神,紙印的笑容也能讓不少路人側目紛紛。

一推門,就能嗅見店裡一股甜膩,烘焙香和酸奶味的混搭品,不用嘗一口舌尖都有了蜜絲絲的錯覺。

“肚子餓嗎?”江醫生環顧四下,似乎在等我定下目的地。

“不餓,”我斜覷過去:“帶我來買蛋糕的?”

“來喝下午茶,”江醫生走到陳列酸奶的貨架前,它家自制酸奶的口味素來不多,芒果,草莓,五穀,“喝酸奶嗎?你們小女孩好像都喜歡。”

“現在越來越懂小女孩了嘛。”我從蒸騰的冷氣裡快速取出一杯五穀味。

“還是不懂,我以爲你會選草莓味。”江醫生說。

我解釋:“草莓的太甜,芒果的太淡,五穀的剛剛好,而且粗糧養身。”

“養身,”江醫生說辭裡有隱約笑意:“你是越來越向我靠攏了。”

“一段關係裡總要有一個向另一個妥協和適應的嘛,我一點也不介意當那個人,誰讓我這麼喜歡你呢。”大約是手中酸奶的冰涼刺激得我清醒和膽大,我大咧咧講着情話還不知道臉紅。

“我倒不這麼認爲,”江醫生打開旁邊的冷藏櫃,拿出一瓶礦泉水,“兩個人既然決定在一起,就應該一起相互促進變得更好,而不是彼此妥協縱容對方,或者因爲一些問題就想要放棄,有些問題明明可以解決。”

“你還需要變得更好嗎?”我傳遞出去一個“噢天哪”的誇張神情:“比完美更好的是什麼?有這樣的形容詞存在嗎?你變得那麼好我怎麼辦,我會越發覺得自己配不上你的。”

“怎麼會這麼想,我在年紀上就處於弱勢地位。”江老年人還在糾結年齡差問題。

“你難道不知道現在的年輕小姑娘都喜歡老男人麼?”

“爲什麼?”

“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說說看。”

“老男人會照顧人啊,老男人有事業啊,老男人充滿了成熟穩重的特殊光輝和魅力啊,反正各種,妹子們整天把愛大叔控大叔掛嘴邊也不是沒理由的。”

“哦……”江醫生恍然地頷首,旋即開啓會照顧人模式,煞有其事問我:“那你再挑些點心吧,聽了一個多小時的課,按理說會餓。”

“噗,”我忍俊不禁,輕錘了下他腰側:“你要不要這麼愛演和賣萌啊。”

“這不是演戲,還是賣萌什麼,”江醫生在我的笑容裡沉寂下來,“我先前基本沒談過戀愛,情商也不算高,只能在對方有意無意的指導和要求裡學習,讓自己變得更好,”他看向對面擺放麪包的貨架:“喜歡吃什麼口味?”

“肉鬆的!”我毫不遲滯脆生生答。

江醫生自己大概不會知道吧,他那些有意無意的話語纔是最真實純粹的正能量,他不會“算了”、“我就這樣”、“隨便你吧”、“你自己看着辦”、“你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倘若一臺電電視機出了問題,他一定是那種會去認真修理而非直接丟到垃圾場當廢鐵再去商場換一臺的人,他就是手裡的這杯酸奶,有最適度的口味,有最溫潤的功效,作用於你的胃,你的心,你的觀念,你的人生。

你永遠不會後悔從貨架上取出這杯酸奶。

當晚,我很老實地早早回家吃晚飯,父親還是堅持着甩臉色的作風,我與他的冷戰氛圍滲透進家中每個角落,爺爺奶奶媽媽弟弟人人自危草木皆兵,連往日在飯桌上吃高興了敢趾高氣昂吧唧嘴的吳悠同志,咀嚼時都彷彿開啓了靜音畫面。

晚飯後,我幫着老媽收拾桌子,在收到老爸碗筷的時候,他依然不留情面地避讓開我的雙手。

我咄咄逼人地跟過去,幾乎是“搶”了過來。

老爸擡頭,張大眼睛看我,顯然是想參透我這一系列強勢動作的意圖。

我把他的碗疊羅漢一樣疊進別的裡面,邊看着他,說:“爸,聊聊吧,我想跟你好好談談,行嗎。”

“沒什麼好談的,我不會同意。”他固執得像一塊不可轉移的磐石。

“但我還是想跟你聊一聊,我有許多話要說,也希望你能聽一聽。”我努力在語氣裡施展出強韌的篤定感,彷彿我胸有成竹無所畏懼,可實際上我比誰都緊張啊,我纔是那個等待審判的犯人,法官快點決斷吧,哪怕下一秒就一槍斃命,也別給我這樣一個折磨人的死緩。

我跟爸爸對視了很久,緊張讓我我後背都滲出了汗,我成了一片被拋進水裡的泡騰片,只能被動承受消耗自我的激烈反應。是的,從小到大,我很少和父親明目張膽對着幹,今天這種以我爲主動方的對峙,更是二十多年來的首發。

大概是我稚嫩無比又故作強硬的堅持感染了他?反正到最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可能就分把鍾,可在我看來卻像一個季度一整年那麼漫長,我在一片混沌焦慮的氣泡裡找到了父親的應答:“行,聊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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