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果然，我還是不希望你死啊，蘇爾特爾
兩小時前，環京外圍的一條山路上。
霍格打了個哈欠，摸摸紅腫的鼻子，無精打采地向前走去，搖搖晃晃的背影看上去就像一頭即將冬眠的熊。
他正在愁這一次又要到哪個地方沉眠，西伯利亞？北極？還是南極……亦或者挪威附近的海域。不管如何，因爲冰霜巨人的神話意志喜歡氣候冰冷的地方，所以霍格要麼會在冰原上沉眠，要麼會選擇潛入深海，在海底數萬裡的高度沉眠，冰霜巨人體表的極寒低溫會驅趕走周圍的海洋生物，它不用擔心會被吵醒。
就在霍格剛打算攔下路邊的一輛貨車，求車主載自己一程的時候，呢子大衣的口袋忽然震動，傳出收到短信的提示音。
霍格收回伸出的手臂，挑起眉頭，連帶着把耷拉的眼皮撐了起來，深邃有神的大眼中是無可掩飾的驚訝。
他想不通有誰會給自己發短信，他在這世上無親無故，最後的家人早在兩百年前就已經去世了，當時大部分的朋友要麼老死，要麼已經斷了聯繫。他每一次從沉睡中醒來就是幾年或幾十年過去，再睜開眼睛時整個世界都大變樣了，從蒸汽時代，到電氣時代，再到如今的信息時代。
這頭孤零零的巨人每次離開深海，離開冰川時總會嚇一大跳。
最開始，霍格在看到街道上出現的汽車時，甚至以爲這是什麼怪物，被嚇得造了一座冰山擋在自己面前，那一次擴散出的神話效應，險些導致他在倫敦街頭被序列者組織的人員捕獲。
後來霍格就不再那麼大驚小怪了，每一次他在海底或冰原裡睡着前，心裡總會安慰自己。
“不管這個世界變得再怎麼爛，我也肯定能適應。”
可是在八年前醒來的那一天，他以冰霜巨人神話體的姿態，從大西洋游到了紐約，再變成人形，搭着便車進入市中心時，擡頭看去，高樓大廈如鋼鐵的巨人聳立，它們的表面嵌着巨大的LED顯示屏，屏幕上放映着選拔新任總統的新聞，他呆呆地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間，紐約的市民低頭把玩着手機，頭頂有飛機伴着轟鳴掠過，只留下一束橫亙天空的螺旋雲朵。
那時，他的身上還穿着蘇聯時期留下的一件呢子大衣，矗立在這座鋼鐵叢林的心臟處，傾聽着信息時代的嘈雜聲響，感覺自己就好像被淹沒在時代更迭的洪水中，就快要窒息。不知爲何，他忽然在來來往往的人潮裡舉起了一柄左輪手槍，對準自己的腦袋，準備結束自己的性命。
冰冷的槍口抵住腦門，霍格回想起了死去的父母，回想起了兩百年前的妻子，那是他唯一的妻子，他親眼看着她從年輕再到老去，秀麗的眼角逐漸爬滿皺紋，最後化爲一副骸骨被埋入地下。
但他還是一成不變，冰霜巨人的力量會讓他的身體停止衰老。
莫斯科的那場雨冷得讓霍格心碎，他每次醒來都會去莫斯科看看，直到這一次回去，他發現妻子和家人們的墓碑都消失了。因爲那片山地如今屬於別人，他親手搭建的墓地已經被毀壞。
這時，路過的人很快察覺霍格這副怪異的樣子，但他們也都只是掏出手機，“咔咔咔”地拍攝下他那絕望凝重的面容。
好似，沒人能看得出他眼裡的孤獨和悲傷。
霍格低着頭，幾百年的記憶如走馬燈般閃現，他不久就被人羣包圍，手機的閃光燈讓他的精神瀕臨崩潰。
“這是什麼街頭真人秀麼？”
“這個造型也太好笑了，像個原始人，但這身高都快兩米了吧。”
“哈哈哈，傳到youtube上播放量肯定高，他手裡的那玩意是玩具槍麼？”
“這是用來嚇唬人的那種整人節目，周圍是不是有人在拍我們的反應？”
就在霍格即將扣下扳機的那時，從人羣中走來了一個打扮得很隨意、戴着老花鏡的華夏男人。
那個華夏人拍了拍霍格的肩膀，用霍格聽不懂的鳥語說：“嘿，你這身裝扮挺有意思。”他說的好像是英語。
“你會俄語麼？”霍格強忍着揍他的衝動。
“會啊。”華夏人叼起一根菸，改用俄語說，“你在這做什麼呢？”
霍格粗獷的臉龐上是複雜的神情，他想說的話有很多，想說自己一直在北極睡覺，醒來就有人拿着火箭筒對他開炮，說他是人類的敵人。想說他的家人全都死了，家族最後的血脈也斷絕在了幾十年前，他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是孑然一身了。
但最後，他緩緩地放下了抵在自己腦門的手槍。
霍格發現自己好像還想活着。他只是希望，自己能被這個世界看到，哪怕只是一個人而已，都能讓他不那麼孤獨。
“我……我想要那個鐵皮做的玩意兒，伱能帶我去買麼？”霍格伸出粗大的手指，指了指旁觀的人手裡舉着的手機。
“你沒手機？”華夏人古怪地看着他。
霍格沉默了很久，點了點頭：“你們管這個東西叫‘手機’？”
“對。”
“我沒手機，但我想要有一支。”
“行，我帶你去買，你有帶錢麼？”
“我沒錢，”霍格緩緩地說，“但我有一瓶1888年產的葡萄酒，我想這個東西應該多少值點錢？”他從呢子大衣裡拿出了一瓶用厚紙裹着的啤酒，瓶身貼着的標籤已經被時間剝蝕得看不清了。
“真的假的，1888年？”華夏人有點驚訝。
“是啊，一直存在我家窟子裡的。”霍格咧了咧嘴，得意地說，但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呃……我祖先留下的。”
“我們去那邊的吐司店聊聊吧，我請你吃點東西。”
“好吧。”
到了吐司店，兩人面對面坐下，華夏人開口說：“你可以叫我‘老闆’，我的朋友都這樣戲稱我。”
“爲啥？”
“因爲我想開一家咖啡店。”
“咖啡？”霍格咋舌，“那玩意我是真喝不慣，太苦了。”
“的確不是每個人都喝得慣的。”老闆聳了聳肩膀，然後問：“你是神話載體，對吧？”
霍格愣在原地，他呆呆地看着這個華夏人：“你怎麼知道？”
“蘇爾特爾和我說的。”老闆說，“我也是神話載體，我的神話序列是北歐神話中的火焰巨人。”
“這麼巧？”霍格壓低聲音，“那我們的神話序列之間還挺有淵源，我的是冰霜巨人伊米爾，但伊米爾從不會和我說話……看起來你和神話意志的關係不錯？”他的言下之意是：你的神話序列階級應該還不高吧，至少絕對還沒到四階，否則被自毀意識腐化後的神話意志，怎麼可能會和主人友善溝通呢？
“我的神話序列出了些問題，它被壓制在了一個奇妙的位置，不上不下……”
老闆自嘲地笑：“總而言之，我沒法再變身成神話體，但蘇爾特爾的神話意志也很穩定，它不會想着侵佔我的身體。”
“所以你不會失控？”霍格詫異地問。
“是啊。”
“這樣，不就和正常人差不多了麼？”霍格的語氣有些羨慕。
“對，我巴不得能這樣生活。”老闆輕聲說，“但這樣的生活，是建立在別人的犧牲上的。”
“你指的是什麼？”
“我在幾個月前失控了，我毀掉了一個孩子的故鄉，殺死了許多無辜的人。”
霍格愕然，這明顯是他最不願意看見的事情，正是爲了避免冰霜巨人暴走，他纔會時常在海底和冰川沉眠。
“你的神話序列就是在那時受損的？”他問。
“對，”老闆說，“我當時毀掉了那個村鎮，只有一個孩子活了下來，那個孩子是一個序列者。他有着一條很奇妙的序列，甚至能夠創造出神話載體。”
“創造神話載體？”霍格歪眉擠眼。
“他當時創造出了一條身體披着彩虹色鱗片的龍，我和那條龍打成了平手，最後我們一起落入了大海，回過神來時我落到了一座小島上，那會兒的時間，我的神話序列已經破損了。”
“這也太扯淡了。”
“是很扯淡，”老闆說，“所以正如你所見，我正在找那條虹龍，我想搞清楚那個孩子身上的一些秘密。”
“就算這是真的，那可太難找了，和大海撈針差不多。”霍格不屑地說。
“如果不是蘇爾特爾的神話意志能夠聞到其他神話序列的氣息，而且它還願意告訴我，否則我也不會這麼傻傻地來找。”老闆笑笑。
“那你找到了麼？”
“沒有，”老闆無奈搖頭，“我已經打算放棄了，之前聽到傳聞，有人說他在夜晚的東京，看見一條會舞動的彩虹，所以我就跑到日本去。這次跑到紐約來，也是因爲這裡有着類似的傳聞，但我還是找不到那條虹龍，它好像已經越來越適應人類的社會了，所以越來越少被別人發現，說不定已經學會僞裝成一個正常人生活了。”
“越聽越扯淡，一個序列者的小孩創造出了神話載體，這具神話載體還化成人生活？”霍格接過服務員遞過來的培根吐司。
“是啊，我沒必要騙你。”老闆嘆氣，“我只是想說，如果你什麼時候看到了它，請務必聯繫我。”
“我得怎麼聯繫你？”
“手機，待會就帶你去買。”
“哦，那個小鐵皮玩意原來有這個作用。”
“你爲什麼會不知道手機？”老闆問。
“哎，每次我的神話序列快失控的時候，我就變身成冰霜巨人，跑到海底或者北極睡覺，睡醒後它就正常了。”
“你每次都會睡很多年？”老闆愣了一下。
“是很多年。”霍格的吧唧嘴啃着吐司，“比起這些，我比較好奇，你口裡說的那個小孩怎麼樣了？”
“他在精神療養院裡呢。”老闆說，“序列者掩蓋了我做過的事情，他們不想讓大衆知道神話載體的存在，所以唯一知道真相的他，被以爲是有了精神病症，我去病院看過他一次，但沒和他搭話。”
“哎，這小子可真可憐。”
“是我帶給了他這場災難。”老闆緩緩地說，“所以我會去找他，盡己所能地補償他，”
“哈哈，人家不把你殺了都好了，還需要你的賠償呢？”
“不，”老闆的語氣斬釘截鐵，“我以後不會再是蘇爾特爾了，我就只是一家咖啡店的老闆。”
霍格盯着他，半晌才說：“隨便你吧。”
“對了，你的那瓶酒就不要賣了吧。”
“爲什麼？”霍格張望外頭，幾乎每一個行人都帶着手機，“不賣的話，我可沒錢買手機。”
“我買給你。”老闆笑笑，“然後那瓶1888年的老酒，我們分着喝了，你感覺這個主意怎麼樣？”
“好啊，希望你的酒量夠看。”
霍格從回憶中緩過神來，發現自己還站在那條坐落在山腰的公路上，他用手抹抹褲子，擦去油污，然後從呢子大衣的口袋裡取出手機，他低頭看了眼屏幕，是“老闆”發來的消息。
“那老東西終於改主意了麼……”霍格笑了，他不知爲何有些開心，蘇爾特爾是他在這世上最後的朋友了，如果連蘇爾特爾都死了，那他下一次從長達十年的沉睡裡醒來後得有多麼寂寞呢。
“我之前說過，如果明威以後遇到了危險，希望你能幫幫他。”老闆。
霍格撓了撓下巴的胡茬，心說原來蘇爾特爾不是改主意了，而是在交代後事呢。
他輕嘆一聲，伸出粗大的手指頭，一個鍵一個鍵地按着，然後發過去消息：“這小子能有什麼危險？”他原本不會用手機，還是老闆在八年前教的。
“他被序列者組織的人帶走了，正在英國那邊呢，不過這兩天他請假回來，我能見上他一面。”老闆。
霍格愣了好久，纔打字發過去：“你可真行，養了這麼久的孩子變成序列者了。”
“替我保護他，算我拜託你，既然他是序列者，那以後總得和神話載體對抗，他根本不知道那幫怪物有多強大。”老闆。
“好吧，我以後睡醒了，就去幫你看看這小子過得怎麼樣了。”霍格聳聳肩。
“哎，聽起來可真不可靠……這是明威現在的照片，你記好他的樣子，可別一覺醒來就忘了。”老闆。
霍格挑了挑眉，看着老闆發來的照片，禁不住喃道：“這小子怎麼長得和往生會裡的那個‘黑悟空’一模一樣？”
原先他想攔住的那輛貨車已經走了。
霍格收起手機，孤身一人在空曠的山路上駐足了很久，冬日的烈陽照得他的身影有些孤寂，公路上再沒有汽車經過。
他許久才撓了撓凌亂的頭髮，嘆着氣回過頭，原路朝山下走去。
“果然……”
“我還是不希望你死啊，蘇爾特爾。”
時間回到現在，已是一片廢墟的老京麥街區上方。
夏明威擡起頭來，怔怔地注視着那個橫亙天空的龐然巨影，冰霜巨人的降臨讓暴雨都凝結爲冰雹落下，整個世界彷彿重回冰河時代，極致冰冷的狂風嘶啞咆哮，凜冽地刮過所有人的臉頰。
通體蕩着雷光的宙斯，也緩緩地擡起頭顱，白晝般的雙瞳注視着冰霜巨人，以冷淡的口音說：“是你，伊米爾。”它的聲音頗具威嚴，宛若教堂的晚鐘震響，一圈又一圈地迴盪在廢墟當中。
冰霜巨人伊米爾居高臨下，不容置疑地低吼道：“你聽到了麼，宙斯，如果你敢動這小子，那我一定會把你宰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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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