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還未天亮,公館內下人們便緊鑼密鼓地忙碌起來,想來蘇唐糖畢竟是呂家的少奶奶,明面上的女主人,今日去祭奠父親,排場禮術肯定是要周全的。天剛亮,我拉開窗簾,從縫裡瞧過去,整整七輛黑色轎車停在院內,邊上站着跟隨去祭祀的僕人和保鏢,後面還有幾輛運送祭祀物品的大車,陣容不小。
我轉過頭,對坐在我房中的扣兒和清河說道:“昨晚給你們說的,都記住了嗎?”
“嗯,”扣兒朝我點了點頭回答道,我看向清河,見他對我仍是一臉怒意,便叫了他一聲,“清河。”
“嗯,”他也點了點頭。
我看出他的心思,走過去摸着兩個孩子的頭,說道:“你對我的決定還是不滿意,是吧?如果能殺得了他,我會殺了他的,但是要殺他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我看着他,耐心地說道:“相信姐姐,我們離開這裡開始我們自己的生活,一切都會好的!”
“嗯,竹子姐,我相信你,我們下去吧!”扣兒對我說道,說完露出一個輕鬆的笑容。
“蘇小姐會有安排,到時我們聽她的就行了,”我還是擔心,再次叮囑道。
“時辰到了,詹怎麼還沒有下來?”我正下樓,唐糖的聲音就從樓下大廳傳了上來。
“少奶奶,您彆着急,我這就上樓去瞧瞧,”一個下人迴應道,於是便快步跑上樓去,經過我身邊時,也恭敬地朝我問了聲好。
我來到唐糖面前,向她躬了躬身,道了聲好,畢竟這是在大庭廣衆之下,我一個寄人籬下之人,對呂公館正二八經的女主人必須要禮貌得體。
“坐,先吃些早點,今天可有得折騰的,”唐糖拿起一杯牛奶喝了一口,對我說道,她聲音拔高,讓我覺得她是有意顯得高我一等。
我拉着扣兒清河坐到餐桌前。
“讓你弟弟妹妹也多吃點,別客氣,”她一派女主人的招呼道。
“稟少奶奶,少爺馬上就下來,”剛剛上去的僕人下來說道。
“是嗎?”唐糖拿着麪包的手頓了頓,斜眼瞥了瞥我。
我故作不知,對扣兒說道:“多吃點,別餓着自己。”
“扣兒,來,多吃些,”清河也很是乖覺地把自己的牛奶遞給扣兒,扣兒眯眼一笑,很是高興地接了過去。我暗想,這兩個孩子真懂事,瞧我被人鄙夷,說話動作也還從容,沒讓我難堪。
她越是給我們臉色,我們越要活得逍遙自在。
思量間,身旁站着的僕人有動靜,都齊齊將身子恭得更緊些,我偏頭一看,呂詹從樓上走了下來。見他抿着脣,眉眼微鬆,很是倦怠的樣子。
呂詹體質還真不是一般的強,我昨天在他的茶裡下的藥,然後又讓他喝了一些洋酒,這樣的吃法,按理說他至少會睡到下午纔會醒,可是居然現在就起來了。我看了眼蘇唐糖,她朝我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我知道她是在對我表達讚許,我也對她回敬了下,心下卻暗想:我並沒有用你給我的那包藥,你口口聲聲說是普通的安眠藥,萬一你以其人之道還致其人之身,借我的手毒害呂詹,那我豈不是做了你的殺人工具?殺了他,我有想過,但是我絕不做別人的替罪羔羊!也絕不會蠢到做第二個你!
呂詹過來坐下,拿起麪包來吃了兩口,眼睛卻閉上了。
“你要是太累,今天我自己去就行,”唐糖平淡地說道。我不知道他們夫妻是怎麼相處的,但我感到此時氣氛很是詭異。
“祭祀岳父大人,我怎麼能不去呢?”呂詹打開眼睛,嘴角輕扯,微微笑過說道,然後看向我,我看到他笑,怎麼突然覺得脊背一陣涼意襲過。
“你也去?”呂詹看着我突然問道。
“是的,我也去,”我忐忑地答道。
“不僅她要去,她妹妹和弟弟都要去呢!”唐糖接過我的話朗聲說道,聲色中帶着輕蔑,“簡直把我父親的祭祀當作觀光遊玩!”
我沒有作聲,只是想着唐糖爲何如此爲難我?何苦!
車子搖搖晃晃地駛向郊區的陵園,我看着坐在唐糖旁邊的呂詹,他自上車後眼睛就一直閉着,看來我下的藥的確夠份量,就讓他這樣歇着,不影響到我們就行。回過頭去看看緊跟着的那輛車,心中仍舊不免忐忑。我坐前面一輛車,扣兒和清河坐的是後面一輛,這是管家早就安排好的,擔心引起呂詹的懷疑,心下又有鬼,便不敢堅持幾人同坐一輛車,於是就如此了。好在唐糖向我示意過,說她早已經安排妥當,我才微微放心些。
到了陵園,下車後沒走多遠便看到一個墳冢高高地屹立在山頭上,旁邊還有一棵高大聳立的青松,雖然是人工移植,但是宛如天然長成,盡顯雄姿。那墳冢地勢如此高絕顯赫,彷彿象徵着躺在裡面的那個人一生的榮耀與輝煌。
順着青石築成的石階爬上去,走了許久,纔到了墓前,整個陵墓都是用上好的青石修葺,石塊間沒有絲毫細縫,用料光亮均勻,整個墳冢大而寬闊,很是氣派。此時左右兩邊已經插滿了菊花、白百合、馬蹄蓮等表示哀悼之情的花卉,前面的供臺上也放置了燭臺香火、糕點和火龍果、蜜橘、青蘋果、姬娜果等瓜果。
遠遠地看過去,那墓前貼着蘇老爺的小像,是一張年輕一點的照片,照片中的他沒有一絲皺紋,嚴肅地對着鏡頭,神態剛健,不怒自威。墓碑上用小篆陰刻着碑文。
站在墳墓前面的空曠處,可以俯瞰整個陵園,居高臨下,很是壯觀,所有的一切,無一不彰顯着主人生前的地位。此時,我似乎可以想像,這個作爲頭領稱霸一方的王者,當年震臂一揮,羣雄響應的景象。環視四周,除了那棵青松有些朝氣,其它一切卻都是死氣沉沉的,作爲王者,他高高在上,然而,卻也是孤獨的。
這個人如此,那個人,也應該是如此的。
我擡眼看向呂詹,此時他同唐糖一起跪在地上,正向他的岳父大人,唐糖的父親鄭重地上香磕頭,很是嚴肅,很是嚴謹……
“霹靂啪啦”進香完畢,一連串的鞭炮聲響起。看着白色的紙錢在空中飄飄蕩蕩,耳邊除了鞭炮的轟鳴聲,還有那些和尚做法式的鈴鐺聲和唸咒聲,我心裡難以平靜,不知那既定的計劃什麼時候開始實踐。“咚咚咚——”天上又起了陣陣青煙,我心中更是不安,不是我草木皆兵,而是那一聲聲轟鳴,讓我不得不想到了這墓裡躺着的那個人離世那日的血雨腥風,那日,天上也禮炮不斷,轟鳴作響。
白色紙錢漫天飛舞,場面看着盛大隆重,但卻透着淒涼,那種淒涼之感,恐怕不只我有,看過唐糖,此時她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只是流着兩行淚,從眼裡直直的流下來,然後劃過臉頰,滴到地上。
一會兒,唐糖終於剋制住了哭泣,她慢慢站起來,從衣服裡拿出一個小瓶子,緊緊地捏在手裡,然後緩緩朝墓前走去。到了墓前,她偏頭看了看空中,然後拿起小瓶,便要打開。
“是什麼?”還未到唐糖打開,呂詹來到她身邊,一把拿了過去,小瓶突然被搶,唐糖猝不及防,先是一愣,然後嚅囁道:“是……鼻菸,我爸生前最喜歡的……”回答間,眼神閃爍不定。
呂詹看着她,將瓶子打開來,嗅了嗅,然後淺淺一笑,道:“永豐牌?”
“我爸爸只用這個牌子,”唐糖看着他,說道,然後伸出手,要回鼻菸瓶。
“去吧!”呂詹把小瓶子重新蓋上,交到唐糖手裡。唐糖拿着小瓶的手緊緊地握着,甚至能看出骨節來,我知道,她在傷心難過,因爲呂詹的舉動再次無情的告訴她,他並沒有將她當成妻子,他在懷疑她。
半晌,唐糖才穩住神轉身再靠近墓碑些,她蹲下去打開鼻菸瓶,放到父親的小像前,似乎這樣能讓父親嗅到,片刻之後,纔將瓶子輕輕放在供臺上,然後又偎依在墓碑前,摩挲着父親的小像,眼淚又再次從她眼眶裡流了出來,無聲的。
我看過呂詹,此時他仍舊面容倦怠,靠在欄上不住地打着呵欠,眼睛一閉一睜間似乎快要打不開。我暗喜,藥還是發揮效用的!
隔了一會兒,呂詹才撐着走過去,扶過她說道:“好了,你心願了了,咱們回去吧?”唐糖起身,沒有說什麼,也沒有看他,眼睛只是盯着右側下方的階梯處,似有留戀,也似期盼。
“我知道,父親不想葬在這裡,他想要呆的地方,是那裡!”我站在她身邊,聽她喃喃小聲道。說完,然後擡頭看了看呂詹,“那是我母親長眠的地方。”
我順着她的視線眺望過去,只見那一團綠蔭下,有一座小而別緻的墳冢,不是很大氣,不是很氣派,卻讓人感到很清靜,彷彿裡面的人超凡脫塵,不願沾到一點世俗的塵垢,那座墳冢被綠蔭環繞着,只見得其中三分之一,周圍看不清透,也是這一片墳地間站在此處唯一一塊看不見的地方。
我看向呂詹,蘇老爺的墳坻是他修葺的,在他看來他蘇老爺在江湖中混跡一生,理所當然應該長眠於萬人之上。可是,他不知道,人總會累,也總會有依戀,往往最想要的,是自己生前沒有實現的心願。蘇老爺的夙願,便是死後能和珍愛的妻子長相廝守,從此再也不分開。
逝者亦矣,各人心中各自的想法,又有誰真正能夠知道呢?就算是自己,恐怕也是在最後的時刻,當真正面臨選擇時,纔會知道,如果讓蘇老爺自己選擇,也許像唐糖所想的一樣,他要的並不是高高在上,而是一家人幸福和美、一生安泰。
想到此,我看向呂詹,此時他也順着唐糖的目光看去,若有所思,他呢?他的選擇又會是什麼?我在心裡不禁問道。突然,他轉眼看向我,被他突然一望,我從思量間回過神來,心裡發虛,趕緊低下頭。
“我想去那裡,”唐糖轉身對扶着自己的呂詹說道:“我可不可以去看一看我的母親?”
呂詹看着她,眼睛微眯。
“我好久沒有去看過她了,我想她,和想念我父親一樣,想她,”唐糖轉眼又看向那邊的綠蔭深處,眼中充滿着渴望與期待。
“還是回去吧,下次再來,”呂詹對她說道,又不禁打了個呵欠,旁邊的侍從遞過來一塊乾淨的絹子,呂詹接了過去,道:“炮燭放得太多,倒是打擾了這裡的清寧,”說話間,往鼻子上拈了拈,顯出一臉睏倦之色。
“看你氣色不好,我一個人去就行,我母親也喜歡清靜,不喜歡有人打擾,”她說道,聲音平靜,但臉上沒有血色,連聲音也顯得非常虛弱。
呂詹看着他,沒有說話,似乎是在洞察,半晌才道:“真的要去?”
“嗯,我想她了,”唐糖淡淡地說道。
“唐糖,我陪你去,”站在一旁覺得此時應該要自告奮勇地與唐糖一塊去,可是話一出,卻覺得我的聲音響得很是突兀,越發不妥。
想想話已經說出,此時也不能再收回,索性也不等呂詹回答,便扶過唐糖,說道:“我陪她去吧,”唐糖聽過,對我莞爾一笑,順手拉過我的手臂,也微微側身靠在我身上。
“就讓竹子陪我去吧,”她對呂詹說道。
“你……”呂詹似要問什麼,但是看着我,終沒有問出來,只是伸出手來揉了揉眉間,說道:“快去快回,今天也不知道怎麼搞的,瞌睡得厲害,先下山去等你們。”
“好的,”我低頭回答道,然後招過扣兒和清河,說道:“我陪唐糖下去看蘇夫人,你們和我一塊兒去吧。”扣兒和清河道了一聲好便隨着我離去。我餘光瞥了瞥呂詹,見他面上無變化,只是眼睛閉了良久,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我們沿着那小石階走下去,我在心中是忐忑的,因爲預期的事情也是未知。石階下來,便有一小段竹林,鬱郁翠翠地讓人覺得很是清新,一時間覺得萬籟寂靜,彷彿可以讓人忘了即將到來的危險。
穿過竹林,再越過一個人工河塘,便可見那個二十年前就長眠在此處的女人的墳冢了,其實蘇夫人與蘇老爺相隔得並不算遠。我轉頭看過後頭,只有幾個提着香燭的婦人跟在後面,心裡暗想呂詹真的那麼放心我和唐糖?疑惑頓生。
唐糖來到母親的墳前,像剛纔在蘇老爺墳前一樣,同樣莊重地跪下去磕了三個頭,我也隨着她拜了拜。我們拜過,僕人們也上好供品,正朝天拋灑着紙錢,唐糖起來慢慢走到母親的墓碑前,然後又是緩緩坐下,同剛纔在父親墓前一樣,她也頭微靠着墓碑,纖長的手指摩挲着,像一個孩子無比眷戀母親的懷抱。我看過墓碑前的小像,一個秀麗可人的年輕女子,對着鏡頭微微笑着,她的笑溫恬靜,很是親切。唐糖那雙大眼睛,正是遺傳了她,如一汪山泉,可以讓人忘卻一切煩惱,甚至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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