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越過六海里臨界線之後,失鄉號與璀璨星辰號周圍的世界進入了一種奇特的……“狀態”。
大海與霧都消失了,天空瀰漫的詭異微光也隨之均勻地覆蓋在船舷之外的整個世界——所有的“分界”似乎都已失效,原本涇渭分明的萬物彷彿眨眼間變成了一種質地均勻且無分上下的……“背景色”,而兩艘幽靈船就彷彿飛行在這片均勻的背景色中一般,憑空“漂浮”着。
“……這跟教會方面記錄的情況不一樣,”凡娜看着船舷外的景象,下意識開口,“按照記錄,即便越過六海里臨界線一段距離,也是存在海面和天空的……我記得露克蕾西婭小姐也提到過這件事。”
鄧肯若有所思,擡起頭默默地看了正緊握着舵輪一臉緊張的“水手”一眼,片刻後打破沉默:“或許這纔是異常077‘正常生效’時應有的現象——我們正航行在一條特殊的‘通道’裡,這條通道在保護我們免受臨界線之外時間亂流的影響。”
“我們會在這條‘通道’裡航行多久?”一旁的愛麗絲好奇問道。
鄧肯思索了一下,搖搖頭:“這連我也不知道。”
於是愛麗絲又把好奇的目光落在了正在掌舵的水手身上。
本來就緊張兮兮的異常077注意到人偶投來的清澈目光頓時更緊張起來,縮着脖子開口:“別看我啊,我也不知道啊——我就管開船……”
一邊說着他一邊努力嚴肅地繃起臉,抓着舵輪微微調整了一下方位,但實際上他也不知道該往哪“開”,就是原地搖晃一下舵輪顯示自己很忙的樣子——反正在這麼個邪門的情況下,這艘船具體的“航向”顯然也跟船舵無關……
鄧肯看破不說破,感知了一下失鄉號的狀態確認一切正常之後也就沒再理會水手那邊的情況,而是擡頭看向了正漂浮在失鄉號附近的璀璨星辰號,在心中呼叫着:“露西,你那邊情況怎麼樣?”
“船上一切正常——除了拉比嚇得躲進了箱子裡死活不出來之外,”露克蕾西婭的聲音立刻傳來回應,“它一直嚷嚷着我們正在‘墜毀’……向世界末日‘墜毀’。我對此有些在意。”
“向世界末日墜毀?”鄧肯聞言皺了皺眉,腦海中飛快地思考着那隻瘋兔子這句話的意思,之後他又看向另一側,目光越過甲板,望着船舷外那片彷彿極致虛無的、均勻的“灰白”。
“它所指的……可能就是那道‘外部屏障’,”鄧肯在思考中輕聲說道,“或者是那道屏障之外的東西。”
“屏障之外的東西?”露克蕾西婭的聲音聽上去有些茫然。
“……餘燼,不曾被作爲庇護所‘磚石’的、混沌而不可知的舊世界餘燼,”鄧肯慢慢說道,腦海中則回憶着前不久與蕾·諾拉的交談,回憶着那位寒霜女王提起的、世界盡頭之外那片極致純粹而又令人恐懼的“虛無”,他突然若有所悟,“……對魚而言,氣態世界確實是無法理喻的虛無與末日。”
璀璨星辰號的艦橋上,露克蕾西婭聽着父親的話,似乎理解了一些事情,而後她又轉過頭,看向船舵附近地面上的那口正在輕輕顫抖的箱子——拉比的半截耳朵從箱子口耷拉在外面,哆哆嗦嗦的。
女巫小姐皺了皺眉:“……作爲一個給別人帶來恐怖的噩夢,你至於害怕成這樣?”
“拉比……拉比不是帶來恐怖的噩夢,拉比就是……就是恐怖本……”拉比在箱子裡悶聲悶氣地嘀咕着,彷彿是要給自己鼓鼓氣,但說到一半聲音就變了調,“真的恐怖哇女主人!我們正在掉下去,掉得飛快啊!您感覺不到嗎——越來越冷,越來越黑,越來越窄,就像從無底深淵頭朝下鑽進一根細管裡,快要窒息,快要凍結,快要被擠壓至死,您想象一下,您想象一下那個場景……”
露克蕾西婭面無表情地走過去,一腳把箱子蓋踹開,單手拎起兔子掄圓了拍在旁邊的牆壁上。
玩偶兔子“pia嘰”一聲被拍在牆上,終於沒了動靜。
“就你詞彙量跟聯想能力豐富是吧?”露克蕾西婭惡狠狠地看着被拍扁之後一點點從牆上滑下來的兔子玩偶,又下意識地搓了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不準再描述伱那堆聯想——有想法也憋着,否則下次可不只是把你拍牆上。”
趴在地上全身扁平的玩偶兔子“噗-砰”一聲重新蓬鬆起來,它歪歪斜斜地爬起身“哦”了一聲,便老老實實地走回不遠處的那口箱子。
但剛走到一半就被露克蕾西婭拽着耳朵拖了回來。
“別偷懶了,去找點事幹,”女巫小姐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帶上幾個鐵皮人,去船尾分界線旁邊盯着,船的靈體部分在這裡似乎不太安穩……不要讓那些無魂的陰影從裡面跑出來,我現在沒有多餘的精力處理這種麻煩。去吧。”
“哦,好的女主人……”拉比耷拉着腦袋答應,邁着小短腿走出艦橋。
等兔子離開之後,露妮才從一旁走了過來:“您剛纔對拉比是不是有點過於嚴厲了……它只是有些害怕。”
“它害怕過頭了——我需要找些東西轉移它的注意力,”露克蕾西婭這才輕輕呼了口氣,擺擺手說道,“它是來自靈界深處的陰影,能感覺到許多人類無法感覺到的‘變化’,我眼中空無一物的地方,在它的感知中恐怕‘熱鬧’得很……”
說到這她突然停頓了一下,又有些疑惑地看着眼前的發條人偶:“不過話又說回來……你沒感覺到嗎?在製作你的擬態靈魂時,我也曾用過來自靈界的‘成分’。”
露妮呆滯了一下,認真想了想,搖搖頭:“沒有感覺啊。” 露克蕾西婭表情略有微妙,上下打量了露妮兩眼——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露妮自從跟失鄉號上那個名叫“愛麗絲”的活人偶玩到一起之後渾身就透露着一種清澈而純粹的……“氣質”,而這種感覺在倆人偶學會了互相交換腦袋之後尤爲明顯……
但她上次偷偷給露妮測了一下智力,好像也沒什麼變化——這件事她還沒敢跟老爸提。
“女主人?”發條人偶注意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疑惑地歪了歪腦袋。
“……沒什麼。”露克蕾西婭擺擺手,把腦袋裡有些詭異的聯想暫時甩到一邊,而就在這時,她眼角的餘光突然看到了什麼東西。
在舷窗外,在那片均勻且純粹的“灰白背景色”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些肉眼可辨的紋路與陰影。
“那是什麼?”露妮也看到了出現在“通道外壁”上的那些抽象線條紋路,頓時驚訝地睜大眼睛。
幾乎在她話音落下的一瞬間,那些抽象的、彷彿是從一個具體個體中剝離出來的“輪廓”便在灰白的背景色中驟然發生了變化——
黑色的線條抖動着,迅速收縮、扭轉成爲有序的輪廓,陰影猛然擴大,成爲了填充輪廓的色彩,一艘船——一艘彷彿是“印”在通道外壁上的、平面化的船,突然從那片灰白的背景色中浮現了出來,並漸漸進入失鄉號和璀璨星辰號的航線。
這一幕,就好像是在通道中突然“闖入”了一個迷航者,而那抽象又扭曲的船影則在進入失鄉號和璀璨星辰號的“視線”之後迅速獲得了符合邏輯的……“形態”。
露克蕾西婭怔了一下,緊接着便如一陣風般來到舷窗前,死死地盯着那艘突然出現在通道中的船。
她突然認出了那艘船上模模糊糊的標記。
“是海歌號!”
那是海歌號——正航行在漫長旅程中,在破碎的時間流中徘徊的海歌號。
它從一道斷裂的時間流中漂流而至,在這短暫的“交匯窗口”中,進入了失鄉號和璀璨星辰號的航線。
失鄉號的船尾甲板上突然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仰起頭,望着船舷外那艘正飄蕩在“半空”中的船,望着它逐漸清晰的旗幟,與船身上愈發明顯的名字——海歌號正航行在它自己的時間流中,它似乎完全沒有發現近在咫尺的璀璨星辰號,就好像雙方的時間錯位遮擋了它的“視線”,它從一個幾乎會相撞的距離掠過了璀璨星辰號的側舷,隨後來到了失鄉號的側面。
它在那裡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姿態,接着……打出了一連串的燈光信號。
異常077突然死死攥住了手中的舵輪。
他睜大了眼睛,緊盯着海歌號側舷那些閃爍的燈光,他默默計數着燈光的間隔與亮起,就好像在計數自己那早已消失的心跳——
“短明-暗-短明-暗-長明……”
他沒有繼續計數下去,在海歌號的燈光信號還在閃爍的時候,他已經閉上了眼睛,隨後彷彿用盡全身力氣般扯着自己的破鑼嗓子——
“船長!前方船隻詢問我們的來意!”
水手嘶啞的聲音在失鄉號上回蕩着。
鄧肯輕輕呼了口氣,神色間滿是嚴肅與鄭重。
“燈火迴應,”他輕聲說道,“向他們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