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短暫照亮夜空的“太陽碎片”打破了漫漫長夜下緊繃着的平靜表象——在四分之一道“太陽圓環”當着全世界的面在天空解體並墜落之後,有至少七個城邦派出了艦隊,去尋找那些墜落在無垠海上的發光幾何體。
在長夜降臨的最初四十八小時內,已經和平了十幾個世紀的無垠海第一次離戰爭如此之近。
幸好,由真理學院重型旗艦“萬物平衡”號率領的龐大艦隊趕在所有城邦之前抵達了中部海域最大的“墜落點”附近,並提前一步控制住了幾個最大的太陽碎片,教會的權威再一次發揮作用,並延續了城邦之間那搖搖欲墜的平衡——幾支城邦艦隊並未因搶奪太陽碎片而爆發衝突,而是同意了教會的分配方案,暫且擱置爭議,將太陽碎片送往目前情況最糟糕、最急需陽光支援的幾座城市。
但在那長達四個小時的對峙中,一道裂痕,一個噩兆,已經開始在無垠海諸多城邦之間悄然瀰漫——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陽光,將成爲稀缺的維生資源。
但對於目前仍舊停留在輕風港的鄧肯而言,這些事情還很遙遠。
一則意想不到的情報從法厄侖送到了鄧肯手上——情報來源是白橡木號的船長勞倫斯,情報內容則與那位神秘的異常077“水手”有關。
女巫宅邸一樓,勞倫斯的身影出現在牆上的橢圓鏡中,他的聲音則從鏡子裡傳來:“……他說他曾經是海歌號的大副,他們越過了邊境六海里的臨界線,那是1902年1月21日發生的事情……”
鄧肯站在橢圓鏡旁,聽到勞倫斯船長的講述之後他立刻皺起了眉頭:“現在纔是新城邦歷1902年1月22號,你的意思是……那個名叫‘異常077-水手’的乾屍,在昨天這個時候還是深海教會的一名神官,並且在執行穿越邊境的任務?!”
“他是這麼說的,”勞倫斯一臉嚴肅地說道,他顯然沒在開玩笑,“他說他的船長名叫卡拉尼,還詳細描述了那艘船起航時的細節,他說他知道現在其實僅僅是海歌號越過邊境六海里的第二天,但他告訴我,卡拉尼船長和她的水手們在越過邊境之後徘徊了半個世紀之久……”
“遇到了什麼來着?我記不清了,船長,我記不太清了……我就記得我和卡拉尼船長從霧中返航,就剩下我們兩個,嚴格來講是就剩下我一個——卡拉尼船長那時候只剩下個皺巴巴的影子,她已經記不得自己長什麼模樣,所以連掌舵的事兒都得由我來完成……”
水手安靜下來,很長時間沒有開口,過了不知多久,勞倫斯才突然打破沉默:“他說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並不記得自己最後是怎麼回到這個世界的,也不記得海歌號最後去了什麼地方,更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最終會變成這副模樣,變成一個到處掀起風暴的‘異常物’,他說他眼中的世界發生了錯位,現在所看到的世界與他記憶中的已經大不一樣……卻無法向我解釋這一切。”
“我們中的大部分就都留在那了,他們不想再回去,不想回去面對那已經沒救的世界,他們漂盪了太久,所有的榮耀和堅定信念都已經被那無邊的霧給消磨乾淨,而且我們還遇到了……遇到了……
鄧肯則沒有在意水手後續的咕噥,他短暫沉吟了一下,又開口道:“但你現在是異常077——一個在許多年前便被城邦收容的‘異常物’,你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已經幾百年了,而你第一次露面,是出現在一艘失蹤了三年之久的探險船上。”
水手說到這,聲音又變成了一連串含含糊糊的咕噥,似乎他的思維並不清晰,而剛剛出現的混亂記憶就像破碎的拼圖般盤旋在他那已經枯萎的大腦裡,讓他時而清醒時而糊塗。
鄧肯沉默片刻,輕輕呼了口氣。
鄧肯皺着眉沒有吭聲,倒是旁邊的露克蕾西婭聽到了這邊的動靜,頓時驚訝地瞪大眼睛:“半個世紀?!”
“我知道了,你先照顧好異常077——有事情我會再聯繫你。”
鄧肯眉頭緊鎖,他很快理解了“水手”的意思,開口道:“正確的航路指的是……”
勞倫斯停了下來,似乎是被旁邊的動靜打擾,而後有一個沙啞的含糊聲音從鏡子邊緣傳來,那是“水手”的破鑼嗓子:“於是我們就被‘遺忘’了,船長先生,啊哈……我們被死亡遺忘,又被大海遺忘,最後連時間和理智都忘記了我們,於是我們便不老不死,不朽不滅,幾乎要永恆地飄蕩在世界盡頭……但最後……嗝兒,女神垂憐,還得女神垂憐,我們突然被祂記了起來……於是我們又漂到了正確的航路……嗝兒!”
“我們找到了祂!一個巨大的……”水手突然拔高了聲音,但緊接着又像被誰掐住脖子一樣猛然停了下來,發出一連串含糊的咕噥之後才繼續說道,“記不得了,我記不得祂是什麼模樣了,但我們確實找到了……找到了呼喚的源頭,那就是我們的任務——教皇讓我們去找祂的,因爲祂向教皇傳達了啓示……
“也可能……更久,女士,”鏡子中的勞倫斯皺着眉,謹慎說道,“如果按照‘水手’的說法,他們只是在開頭的半個世紀裡還能依靠清醒的理智來記錄日子,隨後便失去了對時間的概念——他們在無邊無際的迷霧中漂流,既沒有活着,也沒有死掉,就好像精神醫師們在給人做治療的時候不幸墜入了夢境邊緣的‘虛無斷層’,海歌號也墜入了世界邊緣的斷層裡,於是……”
“好的,船長。”
鏡子中的火焰漸漸消退,又重新變成了一面平平無奇的玻璃。
勞倫斯收回望向鏡子的目光,扭頭看向坐在房間角落的乾屍——異常077有些發愣地坐在那裡,手裡的大酒瓶已經倒空,但他還是時不時拿起那玻璃瓶,在自己嘴巴上方毫無意義地倒兩下。 “酒精對你其實根本沒有影響,”勞倫斯終於皺了皺眉,起身來到那乾屍身旁,“你喝不醉,也不可能靠這東西昏睡過去——酒精不行,毒藥不行,連左輪手槍的子彈都不行——最後這個伱試過了。”
乾屍怔了一下,隨手把酒瓶扔到一旁,有些遲鈍地擡起頭看着眼前的老船長,愣了兩秒才咕噥道:“那十二磅炮呢……”
“如果直到世界末日的那一天你還醒着,那我倒是不介意你試試——你甚至可以試試碼頭上那門六十四磅炮,如果你有興趣的話。”
勞倫斯隨口說着,來到乾屍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但既然世界都要末日了,你也大可不必嘗試那些東西——我們遲早都會長眠的,雖然你比我們多走了一些彎路。”
“水手”轉過頭,愣愣地看着勞倫斯。
他那枯萎乾癟的眼球轉動了一下,依靠自我催眠而來的醉意終究沒能維持多久,片刻呆滯之後,這個失去了安寧的乾屍終於慢慢低下頭,用骸骨般乾枯的雙手抱着自己的腦袋。
“我把日誌弄丟了……”
乾屍含混而絕望地咕噥道。
“什麼?”
“日誌,卡拉尼船長的日誌,她在消散之前寫了很多東西,她讓我把那本日誌帶回去,那是我們的任務……”乾屍咕噥着,他似乎很想來一場痛哭,然而他似乎已經忘記了這種獨屬於活人的感情應該怎樣流露,“我弄丟了,我把船長的日誌弄丟了……我記得當時我把它塞在身上來着,在海歌號重新穿過濃霧的時候,它就在我身上,但我不知道它現在在哪……都不一樣了,我記不清……”
勞倫斯怔怔地聽着乾屍的自白,而在他身旁的鏡子中,悄然浮現出了瑪莎表情複雜的身影——他們安靜着,靜靜地注視着這位“水手”,房間中只剩下了後者含混低沉的咕噥……那聲音就像一具已經遺忘了如何流淚的屍體,在努力學習該怎樣慟哭。
……
鄧肯轉過頭,看到大家都已經來到自己身後,許多雙眼睛或看着自己,或看着自己身後已經恢復原狀的鏡子。
“……那個乾屍竟然有這麼大來歷啊?”雪莉小聲嘀咕道。
凡娜若有所思:“昨天才越過六海里臨界線的海歌號……我記得之前海琳娜冕下提起過這件事情,她提到各大教會已經開始派先遣船去衝擊六海里邊界,以期能帶回‘世界之外’的情報。”
“但一艘昨天才越過邊界的探險船,爲什麼它的大副會變成在兩百多年前就已經出現在世界上的‘異常077’?”妮娜困惑不已,“而且還有那‘半個世紀’……”
“……或許,這是因爲‘時間’這個概念已經開始失效,”鄧肯輕聲說道,“也或許,這正是邊境外部海域的特徵——海歌號全員用生命驗證了這邊境之外的第一條特性。”
莫里斯聞言皺了皺眉,似乎立刻想到了什麼。
但在這位老學者開口之前,一陣突然從玄關方向傳來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路。
有客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