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畸形可怖的怪胎高懸於森林之上,盤踞着天空,無數盤曲扭結的觸腕支撐起了它發光的“外殼”,而那可以穿透整個森林的“陽光”,便來自這宛若噩夢般恐怖的入侵者。
它已經在這個夢境中高懸了多久?它從一開始就在那裡嗎?爲什麼誰都沒有注意到陽光中的違和?它又是抱着怎樣可怖的目的,在俯瞰着這片不知由幾層夢境混合、雜糅而成的森林?
海蒂仰着頭,彷彿被某種強大的力量吸引着一般,不可抑制地注視着那個由可怖肢體支撐起來的小型“太陽”。
她注視着那些被觸腕拱衛的、蒼白的巨眼。
一瞬間,她便感覺自己的心智彷彿與一個更加龐大且遙遠的存在建立了連接,透過那些蒼白而俯瞰天空的巨眼,有什麼東西直接進入了她的腦海,她聽到自己精神深處轟鳴炸裂,感知到有亙古的意念在透過天空那輪太陽注視這個夢境,以及夢境中的不速之客們。
千百個聲音在她的頭腦中呢喃或嘶吼着,她聽到其中有一個聲音,那聲音如夢囈般鑽進自己的意識——
“……就藏在他們記憶的最深處……在我們的陽光熄滅之前……”
在這鑽入心智的低語聲中,海蒂不由自主地產生了一種皈依感。
然而就在下一秒,一股灼熱卻突然從她胸口傳來,海蒂在這股灼熱感中驟然驚醒,彷彿一萬聲雷鳴在耳旁轟然炸裂,她感覺自己和那些聲音之間的聯繫瞬間被撕碎殆盡。
心臟如鼓般砰砰直跳,耳朵裡迴盪着噪音般的銳鳴,海蒂的心智劇烈起伏着,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則延遲了好幾秒鐘才從自己心底升起,剛一驚醒過來,她便第一時間艱難地移開了看向天空的視線,同時下意識地抓住胸口的紫水晶吊墜。
吊墜仍然在散發着灼熱的熱量,卻不會灼傷自己,她在後怕中轉過頭,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女巫小姐”。
露克蕾西婭正面無表情地朝自己伸出手,在這位“女巫”指尖,三枚彩色寶石正漂浮在半空中緩緩旋轉,寶石指尖的光芒跳躍着,交織出夢幻而致命的瑰麗光線。
海蒂瞬間感覺到了一股心悸。
“我醒了!我醒了!”她趕緊大聲喊道,生怕這位女巫真的動手,“我沒被污染——”
露克蕾西婭點了點頭,目光掃過海蒂胸口的水晶吊墜,三枚彩色寶石隨之飛起來,回到了她髮梢的小裝飾上。
隨後她想了想,似乎覺得有必要解釋一句:“我沒有想殺你。”
“額……”海蒂沒想到對方會說這個,臉上表情抽搐了一下,“我剛纔還以爲你就要動手了。”
“那隻會是一次劇烈的衝擊,如果你只是遭受了淺層的精神污染,這種衝擊會喚起伱潛意識中的死亡恐懼,然後強行讓你未受污染的那部分心智離開這個夢境,事後你頂多會損失一點近期記憶,”露克蕾西婭解釋道,“這是塔蘭·艾爾大師發明的夢境脫離技巧,‘猝死法’。”
海蒂瞪着眼睛:“您之前不是說這個‘猝死法’不靠譜的麼?!”
“是放在塔蘭·艾爾自己身上不靠譜,”露克蕾西婭看了不遠處仍然維持着“心智雕塑”狀態的大學者一眼,“他不做噩夢都已經快猝死了。”
“那我……”
“你體質好。”
海蒂一時間啞口無言,尷尬地沉默了好幾秒鐘才心有餘悸地擡手指了指天空——在這個過程中,她再不敢擡頭看那個詭異可怖的東西:“露克蕾西婭女士,那東西……”
“看來那纔是真正的入侵者,”露克蕾西婭隨口說道,她的手在前方的空氣中拂過,一面被美麗花紋環繞、帶着宮廷風格的虛幻圓鏡便憑空浮現在她面前,藉着這魔法鏡面的反射,她謹慎地觀察着天空中的景象,“這夢境中的‘帷幕’,就是爲了阻擋這東西的‘窺探’。”
她頓了頓,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很像是那幫崇拜黑太陽的教徒的手筆,天上那東西看起來和他們追隨的‘太陽子嗣’一模一樣……”
“太陽子嗣……”海蒂心中一驚,作爲一個普蘭德人,作爲當初那場“黑太陽事件”的親歷者,她比任何人都知道這個名詞背後的可怕,然而緊接着,她又感到了更大的困惑,“但我一開始在夢境中見到的‘入侵者’明明是個湮滅教徒……”
“湮滅教徒?”露克蕾西婭皺了皺眉,“那……這情況可就更糟糕了。”
海蒂張了張嘴,剛想詢問這位“海中女巫”是什麼意思,但下一秒,一陣輕微的窸窸窣窣聲卻突然從附近傳來,讓她猛然安靜下來。
“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海蒂帶着一絲緊張,飛快地問道。
“看樣子天上那個怪胎的‘保護者’來了,”露克蕾西婭卻只是一臉平靜地開口,“我們發現了‘它’,‘它’就會感到恐懼,然後想方設法消滅任何看到‘它’的智慧生物,黑太陽的子嗣就是如此——”
窸窸窣窣的奇怪聲響突然消失了。
但巨大的警惕感與危機感卻在這聲響消失的一瞬間如潮水般涌來!
下一秒,海蒂眼角的余光中便看到了一抹陰影——在附近的樹叢下,在一處前一秒還看着毫無異常的角落中,有不定形的黑暗蠕動着,暴漲着,並分化出如同長矛利刃般的險惡肢體,直衝她和露克蕾西婭的方向猛撲過來。
海蒂不及細想,身體已經猛然向一旁倒下,同時擡起手中金錐劃過面前的空氣——一個殘影留在她倒下之前的位置,下一秒,這殘影便被那襲擊者無情貫穿。
黑影驟然退縮了,而被貫穿的“身影”則仍然停留在原地,那個身影搖晃了兩下,模糊不清的輪廓迅速變得清晰,變成了另外一個“海蒂”。
而與此同時,又有尖銳的爆鳴聲突然從露克蕾西婭的方向傳來。
一道在地面蜿蜒匍匐的陰影如陰險的毒蛇般蔓延到了“海中女巫”腳下,並驟然化作無數荊棘、尖刺、刀刃與觸腕,這些漲縮不定的驚懼之物從四面八方襲向露克蕾西婭,眨眼間便將後者的身影吞噬。
然而在那陰影交錯間,露克蕾西婭的身體卻驟然發生了轉化——她突然變成了彷彿紙片一般極薄的一幅“影像”,緊接着身體便在空中一轉,從那些交錯的致命殺招中“飄”了出來,緊接着,她的身影又在旁邊的空地上重塑,手中則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根彷彿是音樂家在臺上指揮樂隊時所用的指揮棒。
她擡起那短棒,輕輕點在一道半空中凝聚的漆黑觸腕上,溫和地下令——
“小調。”
那道觸腕發出輕微的爆鳴聲,隨後爆鳴便接連響起,竟宛如樂曲一般,而在連續不斷的爆裂中,觸腕解體成了無數虛幻又五彩斑斕的音符,四散飛舞着消散在空氣間。
所有與那道黑色觸腕相連的“陰影”都發出了連續不斷的爆鳴,可怖的詛咒讓它們化作無數的音符,色彩斑斕地在空氣中飛舞飄散。
這一幕瑰麗如夢,又詭異得令人心驚。
露克蕾西婭優雅地甩了一下指揮棒,轉頭看向已經分化出第三個人格分身的海蒂,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意外。
“你的‘護身術’不錯,從身手看,在現實世界也訓練過?”
“總得有些保護自己的手段,畢竟做我們這行的,不但要跟精神病人打交道,還要跟他們的精神病打交道——父親經常教育我,女孩子要學會保護自己,”海蒂喘了幾口氣,略帶一絲自豪地說道,緊接着她看向露克蕾西婭的目光中又多出了一絲驚歎與敬畏,“您的力量……果然如傳聞一樣強大。”
“因爲我父親也教導過類似的話。”露克蕾西婭微微笑了一下,隨後轉過身,目光平靜地注視着那些正接連不斷從空氣中浮現出的身影。
幾根觸腕、幾道陰影的損毀並不意味着事情已經結束,對黑太陽的追隨者而言,它們那可憎的肢體永遠承受得起更大的消耗。
襲擊者的真身露面了。
那是數個高大的身影,穿着材質不明,如同風衣般的漆黑長外套,外套下面彷彿躲藏着無數令人毛骨悚然的畸形血肉,在不斷蠕動起伏,發出黏膩噁心的聲響,它們的面孔則藏在寬邊帽帶來的陰影下,看不到任何有形的五官,只能感覺到無窮的空虛與對一切生靈的冰冷惡意。
“……是太陽子嗣的‘劣生體’,”海蒂在一瞬間便分辨出了這些似人非人者的身份,她和她的人格分身皆露出戒備模樣,同時又忍不住皺了皺眉頭,“……但我從未聽說過這些傢伙有入侵夢境的能力……”
露克蕾西婭則注意到了另外一個情況。
“它們沒有打傘。”這位海中女巫微微皺着眉頭說道。
作爲一個常年遊走在邊境地帶,又時常跟各種危險詭異力量打交道的“探險家”,她對黑太陽的各種追隨者都並不陌生,而且與其有過數次正面交鋒。
這些出現在夢境中的太陽子嗣“殘渣”們,沒有撐着那種標誌性的、怪異的黑傘。
它們皆站在光明處,坦然地沐浴着那穿透森林的“陽光”。
就如……被放逐者身處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