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她的美,我是從來沒有絲毫的嫉妒的,相反我覺得長得這麼好看,就應該多出去溜達溜達讓大家看看。正是因爲我從來沒有那麼美過,所以也無從體會從雲端跌至谷底是怎樣一種落差。
面對她的詫異,我笑笑道:“在這裡跟他一起去過的地方太多了,每一條街都有回憶,即使我強迫自己不去想,可是情緒還是不受理智控制,所以我打算出去走走,你放心,我會記得給你帶禮物的。”
李珊珊的表情看起來還是有些木然,此時宋遠也丟開電腦坐了下來,他的眉頭緊緊地皺着:“你出去了,以後她發神經,我怎麼辦?”
我還沒來得及接話,李珊珊又怒了:“他媽的你什麼意思啊?你是不是想分手了?”
分手,這兩個字從她嘴裡說出來之後,我們都愣住了,包括她自己。
我們這羣人已經分道揚鑣七零八落地分散在城市的各個角落裡了,還有一個人他甚至永遠離開我們再也不會回來了,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他們兩人還在一起。我從來沒想過,經過了那麼多艱辛纔在一起的兩人,居然會說到這兩個字。
遽然之間,我們三個人的臉上,都涌出了憂愁。
最後,宋遠點了支菸,起身走到了陽臺上。在昏暗的光線裡,他消瘦的背影讓我想起了李珊珊住院的那次,林逸舟留給我的那個背影,我記得他當時告訴我他和別人在一起了,可是他的神情一點兒也不喜悅,他的嘴角是向下彎的,很悲傷的樣子,然後他就轉身離開了。
還有一幅畫面也浮現在我的腦海裡,在我揹着大包小包從許至君的公寓裡離開的時候,他跟我說,你今天走了以後我們就再也沒有可能了,然後他也是轉過身去背對着我。
我一直都不知道,轉過去之後,他們臉上的表情到底是什麼樣子。
如果我再不離開,恐怕就會被這些像鋼絲一樣又細又牢固的記憶勒死。
我離開的時候宋遠從沙發上拿起外套說要送我,在黑暗的走廊裡,他的呼吸聽起來特別沉重。
可是我根本不曉得該怎麼安慰他,或者說點兒別的事讓這個小孩兒開心點兒,我覺得自己越來越嘴笨了。
他忽然說:“她又賣了一個包。”
我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什麼?”
宋遠指了指那扇門:“珊珊,又賣了一個包,在淘寶上出掉的,價格不及她買的時候的一半,她後來覺得自己賣便宜了,又沒辦法,所以就拿我出氣。
“她已經賣了一個包了,這是第二個,不知道怎麼的還會賣虧。也怪我沉不住氣,她不高興就讓着她一點兒嘛,但我那一刻硬是沒忍住,就吵起來了,唉……“她後來就借題發揮,非說我們公司那個小姑娘喜歡我,沒錯,那個女孩子是對我有點兒那個什麼……但是她不要這麼不自信好不好,我以前也算泡妞兒無數,不至於這點兒誘惑都受不了吧。”
一直都是宋遠在說,我只是安靜地聽着,就這樣走到了公交車站,正好公交車也到了,我拿出硬幣朝他揮了揮手,可是上車之前我又想起了什麼。
“宋遠,別怪她,她現在只有你。”
我想我真的明白李珊珊那些從來不曾宣泄的恐慌,愛情使她越來越膽小,原本是賤命一條,現在變成了賤命兩條,從前放肆任性的她終於體會到了不自由的滋味。
坐在顛簸的公交車上,看着窗外的燈火闌珊,我悲傷地想,很多時候我們都以爲自己長大了,因爲長大了纔會有這麼多各種各樣的煩惱。
而其實,我們煩惱的那些事情,恰好說明了我們根本還沒有長大。
與此同時,終於翻本的陳沉興致勃勃地找上康婕,興高采烈地跟她講:“我就知道會贏的,謝謝你上次救濟我,康婕,你他媽的真是太講義氣了,哪,這一份是你的,拿着!”
躲在員工通道的樓梯間裡,一臉濃妝的康婕冷眼看着面前這個喜上眉梢的人,他這一輩子就這樣了嗎?老虎機成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東西,賭博成爲了他人生中唯一的樂趣,有錢了就花天酒地,媽的這不是富二代過的生活嗎,可是你他媽的是個富二代嗎?
接過他還來的錢之後,康婕冷冷地說了聲“拜拜”,陳沉又一把拉住她:“你幹嗎每次見到我都是這個表情啊,找你借錢你也不爽,還錢給你你還是不爽,你怎麼這麼難伺候啊?”
“我又沒要你取悅我,我難伺候,那就拜託你千萬不要再來找我了。”康婕沒什麼好語氣。
“那不行,我不對你好就沒人對你好了。”
雖然這只是陳沉這個小痞子的玩笑話,可是那一瞬間,康婕心裡還是暖暖地動了一下。
在康婕跟陳沉糾纏不清的時候,唐熙正在許至君家裡陪他媽媽看電視,而許至君則一個人在房間裡發呆。
自從收到康婕那條短信之後,他已經迷迷糊糊地過了好幾天了,他很討厭自己這種優柔寡斷的樣子,到底要不要做點兒什麼,如果做了會不會引起反效果,那次就是因爲自作主張地摁掉了那通電話……正在他糾結得快要崩潰的時候,有人敲了他臥室的門。
唐熙穿衣服偏日系風格,白色蕾絲裙子,淺藍色牛仔外套,頭髮在腦後梳成花苞狀,從來不化太誇張的妝,無論什麼時候出現總是清清爽爽的樣子。
她端着一盤草莓,笑起來左邊臉頰上有一個小小的梨渦:“要不要吃草莓?很甜。”
許至君怔了一下,出於禮貌,側過身請她進了自己的臥室。
沿着許至君的書架一路看過去,唐熙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這一層上放的全是機器貓的漫畫,真沒想到你這麼童真。”
許至君順勢看過去,那一排嶄新的機器貓全集整齊地羅列在書架的第二層,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眼前站着的這個女孩子是程落薰,他很想告訴她:這些全都是買給你的,因爲你說你喜歡。
他還想說,只要是你喜歡的,不管用什麼方法我都會弄來送給你。
可是那一瞬間過後,程落薰的樣子慢慢淡去,唐熙的臉真切地呈現在他眼前。
他笑了笑:“是以前的一個朋友很喜歡,所以買來收藏的。”
唐熙歪着頭盯着他,過了半晌,她也笑了:“是很重要的朋友吧?”
其實以唐熙的性格修養,不應該在還不熟絡的時候問對方這麼尷尬的問題,也許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對眼前這個叫做許至君的傢伙,跟對待平日那些總是捧着她、事事遷就她的男生不一樣。
她只是覺得,他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好像總在想着什麼。
她凝視着眼前這個不太愛笑的男生,在心裡說,我一定要搞清楚那吸引着你全部注意力,讓你魂不守舍的東西是什麼。
收拾好所有行裝,跟我媽保證在外邊兒不吃陌生人請的飯,不抽陌生人給的煙,不借給陌生人手機和一分錢之後,終於獲得了出行的資格。
但是出去之前,我有一件事必須要做。
我打電話給康婕,她那邊鬧哄哄的不知道在幹什麼,我們兩個幾乎是扯着喉嚨喊完了這次通話:“你有空嗎?沒空也要抽出空來啊!”
“什麼事啊大姐?你要去搞傳銷啊?”
“神經病啊,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好吧!真是上輩子欠了你們這些活祖宗!”
掛掉電話後我拉開了書桌最右邊的抽屜,那個抽屜裡雜七雜八地放着很多沒用的東西,在最裡面,有一個原木的小盒子。
那個小盒子裡裝着的,是林逸舟那間公寓的鑰匙。
從我目睹他跟別人在牀上的那一幕之後,這串鑰匙連同我受到侮辱的自尊心一起被“啪”的一聲封閉在了這個小盒子裡,我把盒子扔進這個平時基本上不用的抽屜,做了一輩子都不再去看一眼的決定。
我沒有想到命運會急轉直下,我沒有想到自己某次無心的“你遲早會死在這輛車上”的詛咒真的會靈驗,曾經有過很多時刻,我恨所有人,包括他和我自己,甚至遷怒於所謂的神靈。
我想既然你們可以聽到我的詛咒,爲什麼聽不到我的請求?
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只是想要愛而已。
時隔多日,當我終於違背自己曾經的誓言,打開這個盒子,看到那把依舊閃閃發亮的鑰匙時,突然之間,全身關於疼痛的所有神經都一起甦醒,就算我再頑強,我也知道,這一刀下來,我真的扛不住了。
約康婕在江邊那片蘆葦地見面,我先到,她氣喘吁吁地趕過來時我已經哭完了,可是看到我的眼睛她就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又哭啦?”
“媽的,你怎麼知道?”
“這還用說啊,我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你,你的眼睛是一哭就會腫的,你快多喝點兒水吧!”
“不用了,沒流失多少水分。”
“不是那個……是多喝點兒水憋着,然後撒泡尿照照你現在的鬼樣子吧。”
我瞬間滿頭黑線,是我變笨了還是她變聰明瞭,爲什麼現在我鬥嘴都鬥不過她了?
我找康婕來陪我做的是一件非常矯情的事情。
在蘆葦地旁邊,我挖了一個坑,然後把那個小盒子放了進去。
那天的風很大,我真正領略了什麼叫春寒料峭,隔着玻璃窗看外面一片花紅柳綠,可事實上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
我裹着單薄的春裝蹲在那片比我還高的蘆葦地裡,有那麼一瞬間,我很想坐下來,狠狠地,狠狠地哭一場。
我對康婕輕聲說:“你上去等我吧,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你有沒有過這樣的經歷,漫漫長夜,你睜着眼睛瞪着無盡的黑暗,伸出手去,只有一片空洞的黑,最後連手都看不見了。
在林逸舟剛剛離開的那段日子裡,我每天,每天都過着這樣的生活。
在埋這個小盒子的時候,我的眼淚不能抑制地洶涌而出,這種悄無聲息卻劇烈的哭泣像要把我整個人劈成好幾塊似的,任憑我再怎麼剋制,也沒辦法收住淚水。
恍惚之間,我覺得,我已經流光了這一生的淚。
我已經不記得上一次見到你是什麼時候,我只知道時間被無限地延長,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林逸舟,當我意識到這些的時候,才發現我程落薰也不過如此,這麼膽小,這麼懦弱。
我竟做不到與你同生共死。
我希望能夠在我的生命中也挖這樣一個坑,把關於林逸舟的一切都放進去,然後我不去想不去碰,但我知道它一直都在那裡。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情會讓我難過得可以隨時在人羣裡不顧形象地哭泣,那就是,我永遠都沒有辦法知道,那天晚上那通被許至君摁掉的電話裡,林逸舟到底想跟我說什麼。
來不及,這真是一個殘忍的詞語。
很多很多的話,感謝、道歉、示愛,都來不及說出口就永遠失去了表達的機會。
我永遠沒辦法搞清楚,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哪怕一秒鐘的時間裡,他有沒有想起過我。
可是我總是會想起他說的那句:生不對,死不起。
想起我們睡在一起的那天晚上,外面下着大雨,他說,有些人沒有父母,沒有朋友,沒有家,沒有事業,也沒有人需要他,人生就像空蕩蕩的一個零。可以花錢買女人上牀,也可以跟很多萍水相逢的女人,但他還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然後他轉過身假裝有了睏意,我伸出手從他身後抱住他,我們當然都知道,他說的是他自己。
可是我永遠也不知道,他還想說,我覺得自己會就這樣一年一年渾渾噩噩地過下去,直到有一天我遇見了你,我覺得你和我一樣孤單,我忽然覺得我找到了自己要做的事,但我還是不知道,這是不是愛。
林逸舟,如果還可以再見你一次該有多好,我真的很想告訴你,我們共同擁有的那些短暫而珍貴的日子裡,一旦想起你的笑容,想起你額頭上那道淡淡的傷痕,我心裡就會飽脹着一種溫暖的疼痛,那是前所未有的感受,它們隨着血液在身體裡經久不息地涌動。
你不在了,可是它們沒有隨着你一起消失。
時間一點點剝落了我們最後那個擁抱的溫度,你曾經的氣息也漸漸消弭在這座城市的空氣裡,這些纔是消逝的全部。
康婕在遠處默默地看着我做完這件事之後,終於鼓起勇氣走過來跟我說:“落薰,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嗯?”我狐疑地看着她。這麼嚴肅幹嗎?要找我借錢嗎?我沒錢啊!
她唯唯諾諾地低着頭,用幾乎是耳語般的聲音哼哼着說:“那什麼……我……告訴……許至君了。”
這個賣友求榮的渾蛋!
離開長沙那天只有康婕一個人去送我,我媽本來強烈要求要跟着我們一起去,我都快崩潰了:“求您了,又不是小學生報名,送什麼送啊,又不是不回來了!”
我媽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最後還是康婕用她的三寸不爛之舌搞定了我媽。
康婕替我拖着箱子一直把我送到機場,站在機場大廳裡她不停地左顧右盼。
我知道她在等待着什麼,但到了這一刻我也不想怪她多事,我知道她做什麼都是爲我好,很多事情我都不明白,兩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怎麼會有這麼多感情給對方,怎麼可以做到對對方這麼好?
我終於見到了他,在我換好登機牌,隨着安檢的隊伍緩慢地移動的時候,聽見一個暌違的聲音叫我的名字。
我回過頭去,在一片黑壓壓的人羣裡,我看見了他的臉。
那是一張我閉着眼睛就能夠想起來的臉,我記得他難得一見的笑容和心灰意冷時滿臉的決絕,我記得他跟我說話的時候總是很溫和,如果不是被我逼急了,從來不會說一句重話。
此時此刻,他站在我面前,就像我們第一次正式見面時那樣,那麼鄭重地看着對方,心裡的千言萬語卻如鯁在喉。
沒有過不去的,只有回不去的,從來沒有一刻讓我像現在這樣清楚地感受到這句話的意思。
他就那麼靜靜地看着我,一秒鐘卻好像一個世紀那麼長。
從頭到尾,我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排在我後面的人都在催我,我踉踉蹌蹌地挪動着,眼睛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看。
他走過來,把一個小紙包放在我手裡,輕聲說:“裡面都是常備的藥品,你自己保重。
“生理期的時候別到處亂跑,天氣再熱也別吃太冰的東西,你自己的身體自己要愛惜。
“在外面無論看誰不順眼都低調點兒,沒人罩着你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我從來沒見過惜字如金的許至君這麼囉唆的樣子,忽然之間鼻子就酸了,握着那包藥我覺得自己的眼淚馬上就要流出來了我穩定了一下情緒之後很想跟他說一聲“謝謝”或者“不用擔心”之類的客套話,可是他沒有給我這個機會。
他轉身大步地走了,沒有回一下頭。
他還是那麼驕傲的樣子。
他們每個人都是這樣,走的時候死都不肯回頭看一下我,我忽然好想翻一翻日曆,看看距離我們第一次相遇的日期已經過去了多少天,多少年。
想起在來機場的路上,我對康婕說:“這段日子我又像以前一樣,每天晚上都要聽電臺的廣播。有一次一個中年男人打電話問了素然姐一個很好笑的問題,性無能怎麼辦?他的語氣裡充滿了自卑和絕望。”
頓了頓,我接着說:“那一刻,我也想打電話去問問素然姐:你說性無能有專門的醫院和醫生可以幫助治療,那麼,愛無能呢?”
過了安檢之後我回過頭去看着康婕,她站在人羣裡顯得那麼小,她對我揮了揮手,看口形是在跟我說“自己好好兒的啊”,不知道爲什麼,那一刻我的鼻子忽然很酸很酸。
不得不說,在我忽略她的那段時間裡,我的小姐妹康婕獨自頑強而隱忍地承受着生活裡不斷兜頭而來的狂風暴雨,她視它們爲長大成人必經的考驗,就像我們小時候最喜歡玩兒的遊戲—超級瑪麗。
她是吃了蘑菇摘了金幣的超級瑪麗,她上天遁地無所不能,這局OVER了就重新再來。
跟她相比,我真的是太沒用了。
在飛機的轟鳴聲中,我飛離了這座埋葬了我們的青春的城市,未來會發生什麼,全不可預知。
真正的愛情其實是相當卑賤的,你不同意那是因爲你還沒有經歷過而已。
可以稱之爲愛情的,僅僅只有那一樣東西。
你點亮了一盞燈,我靠近一看,那就是我所向往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