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黑暗中掙扎,但就連你也無法給我救贖。
素然姐曾跟我玩兒過一個小遊戲,要我在林逸舟和許至君之間選擇一個,剩下的那個會永遠退出我的生命。
當時我選的是林逸舟。
後來我以爲命運爲我做出了另外一個選擇。
直到現在,我才知道,都不對。
我的生命裡,他們一個也沒留下。
我一直在爲一件事情做準備,我等待着某一天在這座城市裡遇到許至君的時候,平靜而坦然地走過去對他說一聲“謝謝”,哪怕他當時牽着唐熙的手。
謝謝你曾那樣愛過我。
謝謝你曾那樣珍惜過我。
謝謝你最後讓我從那種又痛又美的幻想中醒過來,雙腳踏實地踩在大地上,迴歸到一個平凡的女孩兒,那些凜冽的疼痛不再讓我寒冷。
所有的所有,最終只會折換成這麼一句雲淡風輕的謝謝,但我想當我看到你真的幸福了的時候,我也會覺得有那麼一點兒幸福吧。
就這樣做好隨時會遇到他的準備,可是我們竟然真的再也沒有遇到過對方。
就像被自己熟悉的那個世界放棄了一樣,在最後的最後,我也只好鬆開自己的手,看着它一點一點消失在我的視野中。
白茫茫的雪,像把整個宇宙都掩蓋了,孤獨的深海上空,所有星星都黯然了。
這個春天來得很遲,但終究還是來了,清明的時候我買了一束姜花,獨自去拜祭林逸舟。
素然姐說得對,我不再是那隻小熊,有些事情即使沒有人陪伴,我也要有勇氣去完成它。
照片上的他還是當初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模樣,額頭上那道傷痕依稀還能辨認,我以爲我會號啕大哭,可是並沒有。
我的心跳明顯地平靜了下來。
或許我是應該大哭一場,爲了自己被他帶走的最激烈最飽滿的情感,最純真也最傷感的笑容,還有那些自認識他開始就飽受挫折卻從未泯滅的憧憬。
林逸舟,此刻你在哪裡,天涯海角還是就在咫尺之間?我看不見你摸不到你,但我知道你一定在,你可以聽見我說的話,我知道,一定是這樣。
很奇怪,我醞釀了這麼多時日,積攢了這麼多的勇氣纔來見你,可是站在你的墓前我的眼睛卻像乾涸的泉眼,我費力地眨一眨,再使勁兒眨一眨,原來真的哭不出來。
也許你永遠都不會明白你帶走了我生命中的什麼,那些對曾經的程落薰來說至關重要的東西,就像存在於身體裡賴以爲生的一口真氣。
遇到你的時候我對生活還有那麼多的熱愛,那時的我很擅長從細碎的事情中捕獲樂趣,而後來,我的這項技能好像隨着你一次一次的傷害也一次一次被耗損,到最後,我就根本不會快樂了—好像,天生就不會快樂一樣。
很多人都愛標榜自己多麼另類、憂傷、痛苦,可我不想這樣,雖然我在很年輕很年輕的時候就做過一些看起來很瘋狂的事,當然,誰都不及你,我們誰也沒有在最美好的時候死去。
是的,我的另類、憂傷、痛苦,這些與別人毫無二致,我在青春散場之前終於領悟了最最重要的那件事:我終於心甘情願地承認,其實我如此平凡。
過去我一直不肯原諒你對我的背叛,我覺得你聯合別人一起褻瀆了我的愛情。
於是我用了最直接也最愚蠢的方式來報復你,最終的結果是兩敗俱傷,但最痛的那個人其實是我自己。
旅途中最危險的那段路程裡,我曾想過,如果我坐的那輛大巴遭遇到任何不測風雲,我該怎麼辦……當我風塵僕僕地回來,看到我所有的好朋友都從往事的陰霾裡走出來後,我知道,總有一天會輪到我。
嫁人生子,含飴弄孫,直到年老的時候,佝僂着身子,也許我還會想起在我很年輕很年輕的時候,愛過一個像風一樣飄忽不定的少年。
那麼,這幾十年,我要好好兒地生活下去,而我們,總有一天會再相見的。
那麼,林逸舟,到時候見吧。
在我轉過身的時候,終於看到了那個我一直在等待的人。
他身邊沒有唐熙,可是這聲“謝謝”卻突然卡在我喉嚨裡怎麼也吐不出來。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高中的教學樓裡,他當時的女朋友是我同學,他送她去學校,我看到的是他的背影。
然後就是我在大街上被人圍觀,他站在那些陌生人中間,饒有興致地看着眼前這個儀態盡失的女孩子,那時他還不知道她是自己的劫。
後來曾在嶽麓山的纜車上偶遇過,再在學校公寓門口正式認識。
他曾說過,非要問我喜歡你什麼,大概是你的一腔孤勇吧。
他也曾說過,我愛你,就意味着我承諾永遠不會傷害你。
過了很久很久以後,仍然是他說的,程落薰,你真可憐。
……人生中一定有一些與你有關,但你卻不會知道的事情。
就像我不知道,在他說完“你真可憐”之後,他轉身就去找了唐熙,在我對康婕說“要幸福啊”的時候,他也在對唐熙說“我不是那個能給你幸福的人”。
因爲目睹了我跟陸知遙的那個擁抱,所以他沒有辦法再違逆自己的心。
他知道這樣做對唐熙是一種深深的傷害,無論是情感還是自尊,可是……反正已經這樣了,反正不會比當時的情況更糟了。
他對着唐熙,平靜地說出一個殘酷的事實—你用你的善良和溫柔締造了一座堅固的城池,可是原諒我更向往城外的世界。
對這個結果,唐熙一點兒也不意外,彷彿從我回來的那天開始她就做好了準備,承接他這個失信的諾言。
然而最後他還是要請求她一件事:“你能不能陪我參加康婕的婚禮,我知道這很難爲你……”
不知道怎麼形容那種感覺,出於愛或者憐憫或者單純只是想讓他更歉疚,唐熙痛痛快快地答應了。她一直表現得很好,所有人都以爲他們訂婚在即,直到聽到司儀宣讀結婚誓詞時,她的眼淚才熱熱地流下來。
她用餘光打量着許至君:人人都說他重情義,爲什麼偏偏對我,他這麼狠得下心?
從康婕的婚禮上出來,在秋日的陽光中,街邊的梧桐樹葉落了一地,她的笑容悽楚得就像喪失了所有希望,看不到明天的晨光:“許至君,你辜負我太多次了,你欠我太多了。”
他苦惱地笑了笑,這一筆筆爛賬,何年何月才清算得完。
我願同你一起坦然地接受死亡,就像我們最最相愛時那樣。
你還能遇到一個人,讓你說出這樣的話嗎?
每個人的生命中都只有一匹駿馬,無數黑暗過去後,才姍姍來遲。
你還可以這樣堅定不移地相信着生命中那件叫做“愛情”的東西嗎?
在青春的盡頭,我們每個人都是拾荒者。
我們的一生,並不是隨時隨地都可以去愛的,我們活着,我們相愛,就不能懼怕愛所帶來的傷害,正如你曾經告訴我的那樣:那些傷口都是愛的痕跡。
那些兵荒馬亂的過去都已成過往,從此以後,一切太平。
穿堂風輕聲呼嘯着,春天特有的溼氣拂過我們的臉頰,光線自他頭上一路傾瀉,周遭靜謐無聲。
此刻,我們靜靜地注視着對方,沉默得像從前一樣。
二○一○年七月,我寫完了我的第二本長篇小說《月亮說它忘記了》,之後我兌現了之前對自己許下的諾言,安排了一次長途旅行。
兩個月後的橘洲音樂節,在長沙的夜風裡,在周遭一片震耳欲聾的喧囂裡,我的眼淚緩緩地淌了一臉。
從那天晚上開始,我就有一種預感,我知道我遲早是要寫這個故事的,雖然在那些零零碎碎的短篇中,我斷斷續續地寫道過一些片段,但那些都是不完整的。
一個好的寫作者,就像一個將絕世珍珠穿成項鍊的匠人,必須有精湛的技巧和足夠的耐力。
寫“深海Ⅱ”的過程,是一個艱辛的過程,但與兩年前寫“深海Ⅰ”時不同,那時的艱難更大程度上是因爲生澀,不得章法,那是單純從寫作角度出發對自己產生了否定,從而導致情緒低落。
而這一次,是在跟回憶的對峙中,我發現了自己的脆弱。
我在一條微博上寫過:別在我哭的時候說這有什麼好哭的,別在我悲傷的時候說你真矯情,別在我爆粗口時皺着眉說,女孩子沒點兒女孩子的樣子,別在我生理痛的時候說拿熱水袋焐焐就好了。別總讓我覺得我的事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在我十七歲的時候,這個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不能讓我害怕。
可是現在的我,大多數時候,都只希望你能夠抱抱我,拍拍我的頭對我說一句:哭吧。
我承認,這麼多年來,雖然我走了很遠很遠的路,但有個地方我永遠都到不了,那就是愛人的心裡。
偏執的人一旦陷入愛情,就成爲自己的囚徒,我便是這樣,被回憶困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