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沒辦法,沒辦法對他說“還不如不見”這麼不領情的話,即使他只拿出了千萬分之一的眷顧給我,也已經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我擡起頭,這是從見面開始,我第一次直視他的眼睛:“陸知遙,你知道嗎,你真的使我學會了很多東西,也明白了很多以前我怎麼都弄不明白的事情。”
林逸舟已經離開我很久很久了,有時候我閉着眼睛,會想不起一些我曾以爲一輩子都會清晰如水的細節,然後我就會更用力地去想,越用力就越模糊。
原本很鋒利的記憶邊緣已經被時間磨得渾圓了。
隨着時光的流逝,我會慢慢地知道這樣的行爲多沒有意義,隨着我走過的路越來越多,我會明白,召喚那些已經安睡的記憶,試圖撣去灰塵,讓它重新浮現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多年後,再想起來,他只是去了每個人最終都會去的地方,而我,也不會再無休無止地悲傷。
就像我在跟陸知遙分別的時候已經領悟,我遇到他並不是爲了愛他,而是讓我知道,世界上還有其他人可以讓你去愛。
而我明白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有些人是真的沒辦法在一起的。
不止我和他,還有我和林逸舟。
我終於知道了,即使他活着,即使我們相愛,最終我們還是一樣會分手的。
這樣短暫的重逢,不像在拉薩時那樣讓我覺得心裡的歡喜都快開成一朵花了,但這樣的重逢是我必須接受的一份禮物,雖然它加劇了我的悲傷。
“程落薰……”
時間越來越少,他就要走了,分別近在眼前,我茫然地看着他,渾然不知自己已淚盈於睫。
“我一直想跟你說,人在生活中大多數時候需要的只是泛泛之交,不要一天到晚去思索生命的價值、人生的真諦。你本來就不是個容易開心的人,想得太深了,就更抑鬱,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還是喜歡跟他唱反調:“我纔沒有思考生命的真諦呢。”
他笑了笑,像我們剛認識的時候那樣:“沒有就沒有吧,這只是我的一些想法,見到你就順口說了,我妄言之,你也就姑且聽之。”
“得了吧,一個外國人,說些文言文,怪怪的。”我笑得有點兒誇張,是想極力掩飾完全相反的情緒嗎?然後我們站起來,他拍了拍我的頭:“我走了。”
“再見。”
他猶豫了一下,輕輕地抱住了我,輕聲笑着說:“你這是什麼眼神啊?”
發生在哪裡的故事,就讓它留在哪裡,我眼睛一閉,眼淚溼溼地淌了一臉,最終,我仍然是被留下的那個。
這一幕,被馬路對面的許至君完完全全地看在眼裡。
直到他開口說話,我才驚覺原來已經有這麼久,我沒聽到過這個聲音了,從那個突然斷掉的電話到現在,我們還沒有完完整整地說過一句話。
這一刻我們既不在彼岸,也不在此岸,我們站在河流之中,如果可以的話,我不願意看到他這樣的眼神。
你說眼神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它沒有形狀,卻又千奇百狀,它如此具體,卻又如此抽象。
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形容他的眼神,用上我所有的詞彙量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語,它不是純粹的悲傷,也不是純粹的憤怒,它太複雜了,以至於我只能想到一個詞,雖然它不是那麼合適,但只有它了。
絕望。
“程落薰,你知道嗎?如果你將來過得不好,那都是你自找的。”
他就是用這樣的眼神,看着我,說出了這句話。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很奇怪,我甚至連罵他的想法都沒有,一丁點兒都沒有。
他接着說:“你總是去招惹一些跟你不在同一個世界的人,把你的感情,你所謂的愛,浪費在那些人身上,然後抱怨命運不讓你獲得幸福。你活在自己營造的那種又痛苦又殘酷的美感裡,你覺得這個庸俗,那個現實,只有你跟別人是不一樣的,只有你是真性情。
“程落薰,你真可憐。”
你看過西藏的雲嗎?一團一團的在一塵不染的天空中,近得好像你伸手就能碰到,我覺得比起塵世的聚散無常,它們纔是天長地久吧。
我想起在班公錯湖邊,我靜靜地伸出手投入到就像初生嬰孩兒的眼眸般清澈的湖水中,湖水浸溼我的衣袖那種冰涼的感覺。
天是什麼時候黑的呢,他是什麼時候走的呢,這大街上爲什麼總是有這麼多人呢?
其實沒有人注意我,不會有人對我側目,我知道,但我還是拍了拍自己早已僵硬的臉,試圖笑一笑,對這些陌生人,對這個世界,笑一笑。
我覺得羞恥,真的,除了羞恥沒有其他感覺,不是他媽的傷心也不是難過,就是羞恥。
十六歲時被趕出學校,然後是周暮晨說“你再也別來騷擾我”,緊接着是我親生父親說“你就當沒有我這個父親吧”,再接着是林逸舟跟別的女生在牀上被我撞見……我以爲我已經把人生中最最難堪的事情都經歷過一遍了,直到現在。
他說,程落薰,你真可憐。
真羞恥啊,這種感覺。生平第一次,我知道原來這種恨不得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恨不得自己從來沒來過這個世界的感覺,叫做羞恥。
你有沒有見過爆破?我見過。
一幢大樓在一聲巨響之後,瞬間化爲廢墟,灰塵瀰漫在空氣中像要把全世界都淹沒。
如果你沒見過,你永遠不會明白胸腔裡“砰”的一聲巨響過後,那種巨大的空洞感。
康婕帶着那條香檳色的伴娘裙來找我時,我坐在房間裡握着杯子,本來是滾燙的一杯水,現在已經冰冷。她坐下來,摸着我的頭髮,小聲問:“落薰,你怎麼了?”
我不說話她就一直問,她知道我如果哭不出來一定會瘋掉,沒有人比她更瞭解我,所以她直直地盯着我,非要把我心裡的洪水逼得氾濫不可。
我悽然一笑:“許至君說得很對,將來我過得不好,是活該。”
康婕一動不動地看着我,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是很明顯,這件事摧毀了我的某部分意志,那些我一直自以爲是地堅持着的信念,被某種力量以摧枯拉朽的姿態,不可補救地摧毀了。
我不恨許至君,甚至一點兒責怪的意思都沒有,或者我應該謝謝他吧,是他那番真實得接近冷酷的話,打破了我最後那一點兒不切實際的幻想,將一直飄浮在空中的我一把拽了下來。
摔得很疼,真的很疼。
可是我能反擊嗎?
悲愴是一道傷口,除了愛的手,別的手一碰就會流血,甚至愛的手碰了,也會流血的,雖然不是因爲疼。
這句話,是我曾經查找他跟我說過的那個王爾德寫的童話時看到的,而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了它的含義。
那晚康婕睡在我家,就像十六歲的時候,我因爲失戀逃課,晚上不敢回家,她把我帶去她家睡那樣。
時間好像又回到了從前,我們並排着躺在牀上,夜風微涼,我忽然說,康婕,起來抽支菸吧?
她其實已經開始戒菸了,我知道,那天吃飯的時候蕭航說起這件事滿臉的自豪。
想來的確是值得驕傲的一件事,一個從十多歲開始就煙不離手的姑娘,因爲愛你,因爲想有一個健康的身體以後爲你孕育新生命,戒除了她曾經可以說是賴以爲生的嗜好,真的要有很多很多的愛才能做到吧。
但我越來越離不開它,沒有了它,我不知道要怎麼度過這灼灼白日和漫漫永夜。
康婕陪我點了一支,在陽臺上我們一句話也不說地看着月亮。
有個女的寫了本小說,叫什麼《月亮說它忘記了》,也許是真的吧,它看得太多了,我們的人生百年,對它來說只是滄海一瞬。
抽完那支菸之後,我側過臉看着康婕,我覺得她的輪廓都變得比以前柔和了。
相由心生,女孩子二十五歲之前的那張臉是父母給的,二十五歲之後的就是自己給的了,是自己的閱歷和心境改變了自己的容貌,我想,康婕應該是越來越接近她想要的那個樣子了。
“喂……”我叫了她一聲。
“嗯?”她不解地看着我。
“要幸福啊。”我真的不擅長講這樣的話,尤其還是對她,所以說完這句話後我馬上起身回房間睡覺,對她霎時間紅了的眼睛,我假裝沒看到。
婚禮在秋天到來的時候如期舉行,沒有大宴賓客,只擺了二十多桌,但從婚禮現場的佈置到發放在桌上的喜糖,都十分精緻。
康婕私下裡跟我說:“是我的想法,我纔不想弄個百八十桌,把自己的婚禮搞得像武林盟主爭霸賽一樣。”
她穿的是一套抹胸款的婚紗,正好突出了她曼妙的肩膀和鎖骨,亮閃閃的耳環完美地呼應着精緻的妝容,我看着她,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每個女孩子都會有這麼美麗的時刻,只要你還相信愛情。
而我呢,我一直都相信愛情,但它好像並不相信我。
康婕替我理了理頭髮,很滿意地笑了:“嗯,我的伴娘還是很漂亮的,夠拉風,夠給我面子,要是珊珊……”
她的話還沒說完,李珊珊就衝了進來,她穿一條橘紅色的抹胸長裙,頭髮披着盡最大可能地遮着臉,但無疑還是個美人兒,看到我的時候她尖叫了一聲:“我×!這麼漂亮!他媽的我要是沒毀容這個伴娘就應該讓我做啊!”
這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情,她對自己的容貌已經不再那麼狷介,那麼如履薄冰地避諱。
我們圍着康婕說了會兒話,宋遠就進來催她出去,說素然姐和淺淺也到了,關門的時候他忽然拍拍我的肩膀,低聲說:“許至君帶着唐熙來了。”
我心裡一驚,隨即很快調整好笑容,就像什麼也沒聽到似的。
我手執着白色花束,低着頭走在康婕身後。她一走進禮堂周圍就炸起狂風暴雨般的掌聲和歡呼聲,尤其是老大和猴子他們那一桌,看起來都瘋了似的,上親席上康婕的父母衣着得體,神情喜悅,竟然完全不像我從十幾歲開始就認識的那兩個人了。
禮堂左側的LED顯示屏上播放着朋友們事先錄製好的VCR,這件事是小川他們發起的,蕭航和康婕的朋友們都露了臉,說着一些搞笑的祝福話語,但裡面沒有我。
其實他們找過我,可是我對着鏡頭怔了好半天,實在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嗯,我是不是早就說過了,我是個廢柴。
正胡思亂想之際,司儀邀請新娘上臺,我將康婕送到臺前便默默地退到角落裡,一不小心,正好撞上許至君看向我的目光。
我面無表情地別過臉去。
那個擅長煽情的司儀說了很多很多話,我看到很多姑娘都十分動容,唐熙甚至眼泛淚光。
很感人,是的,真的很感人,但要到很久以後我纔會知道,她的眼淚不是爲了康婕。
我一直很木然,彷彿從那天之後,我對這個世界的所有感知都被關閉了,直到蕭航笨拙地說:“我想給你一個家,做你孩子的爸爸,給你所有你想要的東西……我想……讓你每天醒來都看見陽光……我想……媽的,我忘詞了!”
臺下鬨堂大笑,所有人都在笑。
可是靠着牆的我,在這個時候,潸然淚下。
我想待會兒我一定要跟蕭航說,他表現得很好,這是我聽過的最美的情話。
每場婚禮的尾聲都是拋花球,康婕剛一轉過身,在場的姑娘全都蜂擁而至地擠在臺前,我看了一下,全場只有兩個年輕女生沒動,一個是唐熙,一個是我。
在一片“扔給我扔給我”的聲音中,花球最終被李珊珊這個惡霸從另一個姑娘懷裡硬生生地搶了過來,接着就是觥籌交錯的聲音,我揉揉額頭,準備去趟洗手間後陪康婕一桌一桌地敬酒。
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唐熙站在了我面前,她不是來上廁所的,很明顯。
她一動不動地凝視着我,看了很久很久,我有種被她用眼神剝光了全身的感覺,心裡非常不舒服,便急匆匆地從她身邊走過,可是她只說了一句話,就讓我停下了腳步。
“你到底有什麼好?”
我怔怔地回過頭去,怔怔地看着她。她臉上充滿了輕蔑和憤憤不平,她毫不掩飾對我的敵意,這一切讓我恍惚得差點兒記不起第一次見她時,那個知書達理,微笑得體的女孩子了。
她的聲音冰冷,透着寒意:“我真不覺得你有多漂亮,氣質也俗,你說你到底有什麼好?”
她說完這句話,便搶在我前面衝了出去,一時之間,我怔怔地看着鏡子裡自己茫然的臉,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忍氣吞聲逆來順受從來不是程落薰的風格,可是爲什麼被她這樣搶白一通之後,我竟然一句都沒有反擊?是不是潛意識裡我知道,在某些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事情上,阻礙了她?
我想拉住她問個究竟,就算死我也要死得明白不是?
可是拉開洗手間的門後,我只看到一臉尷尬神情的羅素然,很明顯,她聽到了唐熙說的話。
她用那種寬慰我的語氣對我說:“她口不擇言,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自己看起來也是一副尷尬得要命的模樣,只好敷衍着點點頭,假裝真的毫不在意。
散席的時候我送素然姐到門口,淺淺望着我咯咯笑,素然姐溫柔地看着我,我禁不住鼻子一酸:“你別這麼看着我,我沒事。”
她輕輕一笑:“從你回來到現在一直被各種事情纏身,都沒時間跟我吃頓飯。”
“我是怕打擾你。”我也知道自己說的是客氣話。
她莞爾:“有時間了過來一趟吧,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啊你。”
許至君和唐熙從我身邊默然地飄過,看着他的背影,爲什麼我會有如此悲傷的感覺?他們的訂婚儀式已經完成了嗎?
這一生,已經塵埃落定了嗎?
然而我什麼都沒有問,只是安靜地目送着他們。
半個月後,陳阿姨與世長辭。
長沙的天氣很奇怪,今天還酷熱難耐,也許過一個晚上就讓你冷得恨不得蜷曲在溫暖的被窩裡再也不出來。
那天整座城市籠罩在一層陰冷的氣氛中,從葬禮開始到結束,我一直處於一種混沌的狀態之中。雖然生離死別都經歷過,可是面對生命的逝去—尤其是熟悉的人的生命,要做到坦然面對,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我一直不敢正眼看許至君,我多害怕某一個不小心的對視就會令我做出不合時宜的事情來。
結束之後我一個人乘車回家,街上的人還是日復一日的多,我心裡泛起一陣接一陣的悲慟,可是眼淚就像凝固在身體的某個未知角落裡,硬是流不出來。
回到家裡,我木訥地脫下外套拿起睡衣,忽然之間,我站在衣櫃前,看着手裡那件黑色的小西裝,不能自抑地哭起來。
那些眼淚終究還是奔騰而出。
那件衣服是許至君給我買的,我就是穿着它去了林逸舟的葬禮。
在林逸舟剛死的那段日子裡,我躺在那間公寓的牀上,每天都在想着要怎麼結束自己的生命,跟着他一起死。
我從來沒想過,在我爲了那些不肯停下來好好兒愛我的人慾生欲死的時候,在我透支了全部力氣歇斯底里地愛着恨着那些人的時候,在我拖着行李像個逃兵似的把所有沒解決的事情全部丟在身後的時候,他是如何熬過那些漫長的夜晚的。
而我,這麼自私的我,竟然還好意思爲了那通電話,信誓旦旦地想要恨他一輩子。
許至君,我竟然荒唐到這種程度,我竟然過了這麼這麼久,才知道我欠你多少聲,對不起。
這個世界上所有付出過愛的人,都收穫了愛。
這個世界上所有給過別人溫暖的人,都收穫了溫暖。
爲什麼你的愛就像丟進了宇宙邊陲的那個黑洞裡,從來沒聽到過回聲?
爲什麼你給出的溫暖就像被冰封在一個黑色的匣子裡,而你,被歲月留在了那個寒冷的黑色世界裡。
記憶中,二十歲那年你把那塊玉觀音取下來戴在了我的脖子上,至此翡翠上溫熱的氣息緊貼着我的肌膚,再也沒有離開過。
並不是因爲愛結束了,而是因爲一切都結束了,愛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