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間裡,陳沉一臉怪笑地揶揄她:“康婕啊,不錯嘛,越來越有出息了,直接帶男人回家啊。我不知道你今晚有活動,要不然我也不會故意壞你的好事……”
“×!你閉嘴!我還沒問你什麼時候配的鑰匙!”康婕滿肚子火。
陳沉臉上有點兒掛不住,語氣也漸漸尖刻起來:“我要不配鑰匙,豈不是會錯過好戲?”
遽然之間,康婕覺得有一盆髒水不由分說地潑了自己滿頭滿臉,她怒視着陳沉同樣憤怒的臉,沉默了兩秒鐘之後,指着搖搖欲墜的門,聲音不大,卻透着一種前所未有的嚴肅,她說:“你給我滾!”
“康婕,你要怎麼亂搞都是你的事,我懶得管你。”又是“砰”的一聲巨響,陳沉摔門而去,留下氣得渾身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的康婕一個人待在房間裡。
電視里正放着相親節目,男女嘉賓煞有介事地問着一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問題,每個女的都笑得那麼做作,每個男的看着都那麼猥瑣。
康婕在一片狼藉的地上翻出遙控器,摁了一下開關,霎時,一切喧囂寂滅於黑暗。
好像有什麼小動物在嗚咽,那種細細的、不太連貫的聲音,像一根根細細的針紮在她的皮膚上,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過了好久,她才發現,原來是自己在哭。
有什麼好哭的!她用力地擦了一把臉,帶着一點兒自我嫌棄,憤憤地罵自己:康婕,你這個大傻×,你有什麼好哭的!
破舊的房子裡沒有空調,只有一臺小小的電風扇擺在牀尾,吹過來的也是一陣陣讓人焦躁的熱風。
她穿着白色背心和短褲躺在前兩天在樓下的小超市裡扛回來的涼蓆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手機調成了靜音塞在枕頭底下。
這個夜晚,她不想被任何人打擾,在寂靜中躺了好久好久,她終於平靜下來了。
記憶就像飛舞在黑暗中的螢火蟲,飛得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她想起了二十歲生日那個夜晚,窗外的月光也是這麼白,這麼涼,如同此刻一樣。
那是她一個人的秘密,連最好的朋友也僅僅是見證了結果,並不瞭解過程。她想起她在手術室裡,躺在手術檯上,承受着那種這輩子寧可死也不要再經歷一次的痛,痛不欲生的痛。
那種讓她永生難忘的痛。
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在我跟康婕的友誼遭遇前所未有的冰凍期時,她承受了一些什麼,喪失了一些什麼。
那是我們因爲周暮晨決裂的時候,若干個日子之後想起這個名字,我會陷入一陣恍惚。無論他也好,孔顏也好,還有林逸舟的最後一個女朋友封妙琴也好,這些名字好像都被某種帶有腐蝕性的液體洗滌過,在生命裡只留下些許淺淺淡淡的痕跡,不去仔細辨認,根本就看不出來了。
你知道,曾經多麼沉重的事情,到最後也許都不過輕盈得像羽毛一樣。
可是另外一些人,卻在你內心某個別人難以企及的角落裡,認認真真地住下來,成爲永遠也不會離開的居民。
比如林逸舟之於我。
比如陳沉之於康婕。
曾經有一次,我跟許至君一起去看電影時,遇到林逸舟,那是在我撞破了他跟封妙琴在牀上之後不久的事。
儘管當時我難過得都快窒息了,可我還是甩開他的手,奔着許至君去了。
我知道他在我身後一直看着我,但我硬是忍住了,沒回一下頭。
康婕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感嘆道:“你太狠得下心了,換了我,我是絕對做不到的。”
她做不到完完全全跟陳沉斷絕聯繫,像拉黑某些無關緊要的人那樣把他的QQ和手機號碼拉黑。對他們那些斷壁殘垣的過去,她能做到的最大極限就是不會放低自尊跟原則去求和,但要把陳沉從她的人生中徹徹底底地剔除,她做不到。
“他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對我那麼好過的人,我覺得我欠他的,必須還。”
很久以後,我瞭解了那段歷史之後,康婕鄭重地對我說了這句話。
那是一段很難捱的日子,她住在她爸爸家裡,後媽每天都會想方設法地找碴兒,三天一小吵,兩天一大吵,吵得一發不可收拾的時候就摔東西,打架。
最難做人的就是她爸爸,雖然只要他吼上幾句,兩個女人就會停止戰鬥,但日復一日雞犬不寧的生活,就算是鋼鑄鐵造的心臟也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康婕很清楚地記得她從爸爸家搬出去的前幾天,爲了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她又跟後媽幹了一架,又長又細的指甲把那個女人的臉刮出好幾道血痕,被她爸爸拉開的時候指甲裡還有殘留的皮屑。
那次她後媽下了狠心,撂了狠話給她爸爸,說這個家有她就容不下康婕,有康婕就容不下她。
康婕的爸爸不是個窩囊廢,他的態度很堅決:“老婆我可以再找,女兒我只有這一個,你自己看着辦!”
正是因爲這句話,康婕才主動搬去她媽媽家的,收拾東西的時候她爸爸死活不讓她走,可是父女倆一樣的脾氣,她決定要走,她爸爸也攔不住。
搬家那天她爸爸給她叫了搬家公司,後來一看她那點兒行李一個箱子就全裝下了。
五大三粗的男人看到自己女兒義無反顧地從家裡搬走時,說話聲音都有點兒顫抖了,可是勸不住,就是勸不住康婕。
康婕拖着箱子走了一段路才伸手攔車,在去她媽媽家的路上,她一個人哭得稀里嘩啦的。
但是她一點兒也不後悔,她覺得就應該這樣做:不要成爲任何人的累贅,哪怕那個人是自己的老爸。
剛搬到她媽媽那邊寄居的時候,感覺也很不自在。雖然不像那些苦情電視劇裡的情節—媽媽的男朋友趁人不注意的時候非禮年輕的女孩子,但家裡杵着個跟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陌生男人,心裡總是有點兒疙瘩。
每次曬內衣內褲都要找個沒人注意的角落,偷偷摸摸地掛着。康婕覺得縮頭縮腦的自己看上去很猥瑣,可是又沒有任何辦法。
住在她媽媽家的日子,也沒比以前好到哪裡去,如果非要說有些改善的話,大概是……在爸爸家被後媽時時刻刻盯着,在媽媽家時時刻刻被無視。
就是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候,康婕迎來了自己的二十歲。
從她跟陳沉分手之後,她再也沒在任何朋友面前提起過這個人,包括我,但這並不代表他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事實上他們一直有來往,只是不爲人知而已。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陳沉迷上了老虎機,應該也是被他那幫所謂的好兄弟、實質上的狐朋狗友帶着去玩兒的吧。
偶爾贏了錢之後他會很慷慨地叫上康婕一起去吃飯,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一副闊少的做派。或者把她帶去超市,讓她自己選零食,多少都不限,有一次在冰櫃前買酸奶的時候,還被我媽媽偶然撞見了。
那正是康婕捉襟見肘的一段日子,對陳沉的慷慨,她沒底氣拒絕。
儘管她知道,這樣下去,兩人的關係會變得越來越微妙。
有一天晚上他們又在一起吃晚飯,旁邊坐着對小情侶,女生很嗲,恨不得把自己黏到對方身上去。康婕忍不住朝他們投去了鄙視的目光。
這一幕被陳沉看在眼裡,他笑着問:“嫉妒啊?”
康婕白了他一眼:“神經病啊你。”
陳沉點了支菸,往後一靠,沒跟她計較,轉移了話題:“你最近有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
康婕已經習慣了他信口開河亂許諾,自然也就沒當回事地順口說了一句:“房子咯。”
“房子貴了點兒,別的呢?”
直到這個時候康婕依然沒意識到陳沉是在認真地問她,她還是很不正經地說:“沒什麼想要的,反正我想要的,你都送不起。”
這句話有點兒傷人,陳沉臉上的笑僵了那麼一下,最後訕訕地說:“那我自己做主了。”
隔了兩天康婕又接到陳沉的電話,叫她吃飯,她的語氣不是很好:“又吃什麼飯啊,你他媽的除了吃飯還能不能想出點兒別的事啊。”
話是這樣說,可她還是去了,直到陳沉把那個嶄新的NANO擺在她面前時,她才知道原來那天他不是在開玩笑。
一時之間,她有點兒難以置信:“你幹什麼啊?偷的啊?”
那天陳沉笑起來的樣子好像又回到了十六歲的時候,剛剛洗過的頭髮像一根根軟軟的刺,語氣裡也透着歡快:“切,這點兒錢我還是有的吧,用得着偷?”
那個NANO是紅色的,而紅色正是康婕最喜歡的顏色,她狐疑地看着陳沉微笑的臉,不知道他又在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事。
“豬啊你,這是生日禮物。”他終於道破玄機。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讓康婕在好長的時間內,眼睛都沒眨一下。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這個人,她的初戀,愛過她也被她愛過,然後毫不內疚地背叛她的人。
這麼多年了,他居然還記得她的生日。
連自己的媽媽都沒提起過這件事,連最疼自己的爸爸都忘記了這件事,而自己最好的朋友更是連電話都沒打一個來。
可是,他記得。
“那天問你想要什麼,你又不肯好好回答。我就自己隨便買了個東西,給你無聊的時候聽聽歌,紅色你喜歡吧,我覺得這個顏色最好看。”
康婕的聲音輕得自己都快聽不見了:“白癡……浪費錢。”
可是陳沉卻輕輕地笑了:“你生日嘛,你,生日嘛。”
那個“你”字,音咬得特別重。
事情發生得特別特別自然,她不知道自己對着黑暗發了多久的呆,直到清醒過來看着陳沉已經熟睡的臉時,還不敢相信這一切竟然如此真切地發生了。
兩個多小時前,他還帶着她跟那羣兄弟一起喝酒,唱歌,吹牛逼,她不喜歡跟他們在一起,推辭說要走,他追出來,在一個僻靜的角落裡把她摁在牆壁上用力地吻了下去。
真的,好像中間這些年的磕磕碰碰都不曾存在過,他們還是十六歲時相親相愛的那兩個人。
後來的事情就像水到渠成一樣,他們去了酒店,都很忘情。
皮膚是有記憶的,它記得來自另一個人手指的溫度、力度,它熟悉那種炙熱—即使那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
事情,就是這樣,發生的。
康婕坐在窗邊,從陳沉的口袋裡摸出煙來點上,瑟瑟發抖地揪着自己,因爲清醒過來而鄙夷自己。
她知道,這次跟過去的每一次都不一樣,與愛無關。
不過是因爲孤獨,不過是因爲感覺自己被全世界拋棄了,遺忘了,所以才這麼卑微地接受了這點兒恩惠。
不是因爲愛,只是因爲冷。
靈魂太倉皇了,所以身體需要取暖。
忽然間,眼淚無聲地洶涌而出,月光從窗口灑進來照在她身上,一片雪白。她沒有想到,事情並沒有在這個晚上結束。
一個半月之後,她覺得有些不對勁,便自己跑去藥店買了一個驗孕條。
結果呈現在眼前的時候,她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一塊錢的東西就是靠不住!”她一邊這樣心虛地想着,一邊又跑去買了個最貴的。
可是最便宜的和最貴的顯示出來的結果,卻是完全一樣的。
面對着那兩條槓,她怔怔地,怔怔地看了好半天,就好像被人掄起木棒對着她的頭狠狠地敲了一下,思維停滯了,心跳停滯了,呼吸也一併停滯了。
她決定去找陳沉談一談。
雖然很難堪,雖然她根本就沒想好要怎麼開口說出這件令她自己都覺得羞恥的事情,可是在那一刻,除了他,她真的想不出還可以找誰商量。
媽媽?算了吧,用腳指頭想都能想到她會有什麼反應,真的,甚至想都不用想,死了這條心就對了。
爸爸?也許他不會像媽媽那樣叫囂得盡人皆知,可是自己肯定會被打得只剩下半條命,至於陳沉……那估計是整條命都沒了。
時間拖得越久對自己越不利,當機立斷,她立刻給陳沉打了電話。
可是他的手機一直打不通。
正當康婕覺得自己快絕望了的時候,她忽然想起生日那天晚上陳沉的手機沒電了,便順手拿她的手機給一個兄弟打了個電話,讓他帶幾包煙。
她連忙上網調出那天的詳單,給那個人打了個電話。
那頭鬧哄哄的,對方也沒問她是誰:“找陳沉?他手機丟了……在一起啊,我們在打檯球……”
沒等他說完,康婕就把電話掛了,隨便拿起一件衣服就跑了出去。她知道是哪個檯球室,以前他們還在一起的時候他就經常泡在那裡,這麼多年了,他也就這一點兒沒變了。
她不會忘記,當她掀起重重的門簾,穿過煙霧繚繞的檯球室,好不容易在角落裡看到他的時候,自己那種既傷心又屈辱的心情,就像時光倒回到十七歲時一樣。
她看見他坐在一張凳子上,左手夾着煙,右手摟着一個姑娘的肩膀,那個姑娘坐在他的腿上。
一瞬間,康婕彷彿跌進了時光隧道,那個叫蕭蕭的女孩子盛氣凌人地對她說,你不就是跟他上過牀嗎,我也可以啊。
那種被人拿着刀子剖開胸膛,把那顆活蹦亂跳的心摘下來,放在腳底下使勁兒踩的感覺,又回來了。
有一種淡淡的血腥味兒從喉管裡瀰漫開來,好像只要一張口,就會吐出一口血來。
她攥緊了拳頭,用盡所有力氣剋制住自己,沒有開口叫他的名字,一個人慢慢地,慢慢地退出了那間屋子。
她把卡上所有的錢取了出來,一個人去了最貴的自助餐餐廳。
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俯瞰着樓下的車水馬龍,她把手放在肚子上,輕聲說,這是你的最後一頓飯了。
這頓飯她吃得很慢很慢,光潔明亮的臉上帶着一種殘酷的笑容,像在進行着某種儀式般吃完了這頓豐盛的宴席。
傷心嗎?倒也沒什麼感覺,好像身體裡原本陳放着心臟的那個地方變得木木的,不會痛了。
還有什麼儘管朝我來吧,她大口大口地吞食着美味的食物,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流淚。悲傷已經無跡可尋了,屈辱帶來的顫抖也慢慢平息下去,一切都結束了。
然後,她拿出手機,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往下翻,終於停在了“燒餅薰”那裡。
輕輕地咳了兩聲,清了清喉嚨之後,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對着電話那端已經暌違了彷彿一個世紀的人說:“落薰,我想找你借點兒錢。”
他不是我理想中的那個人,他是比我的理想更美好千百倍的存在。
在瑪旁雍錯的那個清晨,我是第一個醒來的,因爲滿心都惦記着要去湖邊拍黑頸鶴,一晚上我都睡得不踏實。
當然,這其中也許還有別的原因,但是我不想承認。
醒來之後我很迅速地穿着衣服,動作有點兒大驚醒了鄰牀的陸知遙,他定了定神,看了我三秒鐘,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對我說:“你等等,給你個東西。”
他邊說邊從自己的包裡翻出一條黑糊糊的抓絨褲丟給我:“多穿點兒,湖邊冷。”
那一瞬間我呆住了,我差點兒脫口而出問他:你是不是不記得昨天發生什麼了?
可是忍了忍,我終究什麼都沒說,很聽話地又穿上一件外套,再回頭時陸知遙已經整裝待發,睡在對面的一塵在被子裡打了個滾兒,嘟嘟囔囔含混不清地說:“冷死了……不想起來……你們去吧……”
而阿亮,他居然搶在我們前面已經出去了!牛人!
我跟着陸知遙保持着兩米以內的距離一前一後地走着,其實一走出門我就想跟他說謝謝了,真的很冷,尤其是膝蓋,簡直冷得疼。
他拿着單反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說真的,在那樣的場景下,他的背影特別帥。
我的聲音很突兀地打破了這個清晨的寧靜:“我有很嚴重的恐高症。”
他回過頭來看着我,表情有點兒疑惑。
看樣子他是真的不記得之前發生的事情了,我只好鼓起勇氣提醒他:“昨天在盤山公路上,我不是故意要尖叫的……我恐高……”
他這才反應過來,明白我是在委婉地向他道歉,於是笑了笑,走過來牽着我的手繼續往湖邊走,我鼻子一酸,又開始犯矯情了。
我們在藏區一路走來見到路邊有很多野狗,霍爾也不例外,有一條黑色夾黃色的野狗跟着我們走了好遠好遠,陸知遙蹲下去跟它玩兒了一會兒,不知怎的,我心裡有一種暖暖的感覺在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