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籠罩着整座城市,憂傷浸透了每一張臉。
自從那天在餐廳裡偶遇許至君,有一段時間裡,羅素然總覺得心神不寧。
雖然當時她和許至君交換了一個眼神之後,雙方都表現得非常淡定自然,但是那頓飯,她還是吃得非常不舒服,如鯁在喉。
站在她身邊的宋遠當時也看到了這一幕,可是他的目光重點卻越過了許至君,落在那個不認識的女孩子身上。從她跟許至君的母親親暱的程度來看,再傻的人也應該能搞清楚這是怎麼回事了。
結賬之後許至君挽着他媽媽,特意從另外一邊的門出去了,羅素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她覺得他好像往淺淺的臉上探尋了一會兒,但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流露出半點兒異樣的神色,上車後就連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唐熙也沒看出他握着方向盤的手有點兒發抖。
他們走後,羅素然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雖然她什麼也沒說,可是宋遠看得出來,她內心並非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平靜。
等淺淺長大以後,懂事了,如果問起自己的身世,要怎麼跟她解釋呢?
那段時間裡,羅素然每天晚上看着淺淺不知憂愁的笑臉,總會一遍一遍地問自己這個問題。
從前這個念頭偶爾也會像火花一樣在羅素然的腦袋裡突然炸響,一閃而過,可是她統統選擇了迴避。在她孕育着新生命的時候,她整個人的意識都被身爲人母的天性所操控,根本不覺得那些問題將來會成爲攪亂她的生活的不安因素。
淺淺,媽媽將來要怎麼對你說起這些呢?她掖好被子,傷心地想。
她還沒從憂愁中走出來,緊接着又發生了另外一件讓她棘手又頭痛的事。
除了淺淺,宋遠是她在世界上最親的人,看着他一天比一天消沉還要故意做出一副沒事的樣子,她就覺得揪心地疼。
給李珊珊打電話是她深思熟慮之後的結果,她並不是想插手他們之間的事,只是起一個橋樑的作用,讓他們兩人儘快把僵局打破。
可是電話那端卻是一個低沉的男聲,而且分明是上了年紀的樣子:“珊珊去洗手間了。”
一秒鐘的猶疑過後,她還是問了一個不那麼禮貌的問題:“先生,你是哪位?”
對方也不是善類:“我是誰……沒有必要跟你說吧?”
那一瞬間,羅素然的腦袋“嗡”的一聲,好像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敲了一下。
那天晚上宋遠回來後,洗完澡,一邊用毛巾擦着頭髮一邊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過了兩分鐘,他才注意到羅素然有點兒不對勁:“姐,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這一聲“姐”把羅素然從失神中叫醒,她茫然地盯着宋遠有些擔憂的臉,過了兩三秒鐘,才起身假裝精神不好的樣子伸了個懶腰道:“沒事,我就是有點兒累,先去睡了。”
她的腳邁進臥室之前,宋遠喊了一聲:“姐,你要是不舒服要去醫院啊。”
這句平淡無奇的話,不知怎麼的,弄得她有點兒鼻酸,她回頭衝宋遠笑了笑:“放心吧,沒事。”
淺淺,小遠,我要拿你們怎麼辦纔好?
坐在牀邊,她兩隻手捂着臉,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
哪怕自己決意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要站在這兩人前面替他們抵擋生活中的風刀霜劍,但沒有用,她知道,無論自己多努力,都無法使他們免受未知的傷害。
康婕還是見到了蕭航。
週末老大生日,公司裡這羣馬屁精非要湊在一起給老大慶祝,康婕原本是不想摻和的,但一想到從進公司到現在,老大或多或少總是給了她一些明裡暗裡的照顧,她真的也不好意思不去。
可是去了就不可避免地要見到蕭航。
其實從那條言簡意賅、充滿了濃濃的“無事勿擾”意味的短信開始,康婕就下定決心再也不要跟蕭航有任何密切的來往了。她心裡賭着一口氣,不知道是對自己,還是對蕭航。
老大生日那天大家先是一起去吃自助餐,這樣也好,康婕默默地想,這樣就不用長時間地坐在位置上被迫地看着就在她正對面的蕭航。
蕭航看到她的時候也面露一絲尷尬,可是很快他就發現自己根本沒必要覺得侷促,因爲康婕根本就是無視他,即使她不得不正面看他的時候,那眼神也好像穿透了他注視着他身後的帥哥服務生。
他們之間這種不太和諧的氣場殃及了池魚,連老大都隱約感覺到這兩人不太對頭,他嘻嘻哈哈地講了很多笑話,全桌人都笑崩了,可是康婕和蕭航臉繃得跟面癱了似的,只能擠出一點兒自己都覺得稀薄的笑。
只有故意坐在蕭航身邊的蘇施琪知道是怎麼回事。
這天晚上她穿着一條西瓜紅的波點長裙,化了個復古妝,黑眉紅脣,在蕭航身邊笑得花枝亂顫。
食不知味地熬過了晚飯時間,當康婕拿起包說“那我就先告辭了”時,蕭航馬上毫不示弱地跟着站起來說“我也還有事,先走了”。
兩人之間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氛已經完全沒有掩飾了,作爲炮灰的老大終於怒了:“一個都不準走!他媽的今天是我生日,我生日!”
平日裡老大總是好脾氣笑嘻嘻的樣子,很少有人看到他不高興的表情,康婕和蕭航立馬意識到自己真的過分了,連忙收斂起戾氣乖乖地坐了下來。
老大這才恢復了笑容:“喝酒去吧!”
一呼百應。
在KTV包廂裡大家都鬆懈下來,一個個飛禽走獸的樣子全暴露出來了,蘇施琪的精心打扮根本沒人注意,反而小川這個不懂事的傢伙還一臉嫌棄地對她說:“把你那通紅的口紅擦掉吧,好像八十年代掛曆上的那些女的一樣,土爆了。”
“你懂個屁!這叫復古!”蘇施琪簡直快被氣瘋了,自從康婕來了之後,這些人對自己的態度越來越惡劣了,有沒有一點兒審美觀啊!
蕭航和康婕被老大拎出來丟到了角落裡,叫他們好好反省,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之後再過來跟大家一起玩兒。
看着大家興致高昂地搶着麥、划着拳,聲嘶力竭,紅光滿面,被阻隔在那種熱鬧氛圍之外的兩人,都產生了一種極輕極淺的孤獨感。
他們不約而同地側過臉,撞上對方的視線之後又不約而同地迅速轉回去,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
過了半個小時,康婕站起來,低聲道:“我去廁所。”
蕭航愣了愣,跟着站起來,也低聲說了一句:“我去買菸。”
在樓下買完煙上來,蕭航很意外地看到康婕站在包廂門口等着他。
沒錯,雖然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可是他就是能從她的眼神中看出來她不是剛好也在這個時間回來,不是在這裡打電話,不是在這裡做其他事,就是在等他。
一秒鐘的猶豫之後,他走上前去:“什麼事?”
康婕擡起頭來看着近在咫尺的他,暖黃色的燈光下兩人臉上都呈現出一種曖昧的神色,那些一直充斥在他們之間,猶如冬日清晨裡的濃霧般看不真切的東西正慢慢顯形,那些總是以玩笑的方式一直在迴避着的心事,在燈光下也慢慢地彰顯出來。
康婕的聲音很輕很輕:“我到底是哪裡得罪你了?”
蕭航心裡一顫,本能地做出回答:“沒有。”
“沒有?那你這段時間……是什麼意思?”康婕自己都聽出了自己的語氣裡充滿了委屈。
彷彿過了十分鐘,可是蕭航明明白白地看到自己手腕上的手錶分針才動了一下,他被某種無聲的控訴弄得慚愧極了,掙扎了好久才輕聲開口:“我是覺得……既然你有男朋友了,那我,就應該……跟你適當地……保持距離……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給你添麻煩。”
康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這句話,她瞠目結舌地看着蕭航,想笑又覺得不好,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問:“你是從哪裡聽說我有男朋友的?”
“有天中午我去找你,沒看到你,蘇施琪說你跟你男朋友在樓下……”
“蘇施琪?”康婕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恨不得衝進去揪着她的頭髮把她拖出來,當面對質!
可是蕭航還沒意識到康婕那股靜靜燃燒的怒火,他接着說道:“是啊……我當時想既然你男朋友找你有事,我就別去打擾你們了,反正我每次找你也都不是什麼正經事……”
“去你媽的。”這是康婕第一次在蕭航面前爆粗口。
他呆住了,爲什麼她看起來這麼難過的樣子?
“你是傻×嗎蕭航?她說我有男朋友你就相信我有男朋友?要是哪天她說我被車撞死了你是不是也真的相信我死了?還會買個花圈送給我吧?”
康婕說完這句話就轉身進了包廂,留下蕭航一個人在門口發了好半天的呆。
當他進去的時候,並沒有看到自己以爲會發生的康婕大戰蘇施琪的混亂場面,而是看到康婕宛如女中豪傑般,跟老大一杯接一杯地在喝酒。
他回到角落的位置上坐下來,默默地注視着喝得如火如荼的康婕,有些什麼跟以前不一樣了,蕭航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內心那種不可名狀的竊喜。
雖然康婕罵了他,說他是個傻×,可是他還是忍不住地感到高興。
散場的時候蘇施琪問他:“你開車了吧?”
蕭航的餘光瞥到康婕正假裝不經意地看着自己,他連忙對蘇施琪說:“最近酒駕抓得嚴,我沒開車。”
不知道蘇施琪嘴裡嘟囔了一句什麼,然後有點兒不高興的樣子跟着小川他們一起走了,隨便吧,反正他也不在乎。
康婕拿起包,又跟老大說了一句“生日快樂”之後,一個人進了電梯,電梯門剛要閉合就被蕭航一隻手擋住了。
電梯門上反射出老大一臉諱莫如深的笑容。
在街邊等了好久都沒有看到空車,康婕有點兒心煩地踢了一腳路邊的小石頭。
正在這時,蕭航的車緩緩地停在她面前,降下了車窗,笑得跟海狸先生似的咧着一口大白牙:“上車吧。”
看見康婕一臉詫異的樣子,他笑得更歡了:“快上來吧,我今晚一滴酒都沒喝。”
在日喀則的某個小賓館裡起牀的時候,日光清朗,我蓬頭垢面地拿着牙刷和毛巾衝進公用衛生間梳洗,等我收拾得人模狗樣後出來,凍得瑟瑟發抖的一塵回來了,手裡還拿着單反,嘴裡罵罵咧咧:“我日,天不亮我就爬到山上去等日出,等了一早上也沒看見太陽,我一下山太陽就出來了!”
陸知遙笑了笑,又催我:“你動作快點兒,吃點兒東西就得走了,今天我們要到薩嘎。”
我真的不知道陸知遙的腦袋是什麼做的,這些發音奇怪的地名我要反反覆覆看很多次才能記住,可是對他來說,就好像日常生活中經常會提到的詞語似的,那麼駕輕就熟。
早餐吃得不太好,豆漿稀得跟水似的,只是顏色比水要白一點兒,我拼命塞了兩個雞蛋下去就再也吃不下了,我看見陸知遙皺了皺眉,想說什麼又沒說。
車開了一個多小時之後,路邊的景色陡然開闊起來,兩旁盛開着一大片一大片黃色的油菜花,再開一段路,竟然有一大片粉紅色的花朵躍入眼簾,我開心地叫了起來:“好漂亮!”
早上沒有拍到日出的一塵急忙叫師傅停車,他要彌補一下自己受傷的心靈。
我蹦蹦跳跳地跟着下了車,哀求一塵給我拍一張徜徉花海的照片,這個純真的願望被身後跟過來的陸知遙無情地嘲笑了!
蹲在粉紅色花田旁邊,我自言自語地說:“這是什麼花兒啊,太好看了。”
我根本沒指望有人會回答我,在我心裡早就先入爲主地判定這就是不知名的野花,沒想到站在我旁邊的陸知遙居然輕聲說:“這是蕎麥花。”
我猛地擡起頭來看着他,實在忍不住驚歎:“陸知遙,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他又笑了笑,沒說話。
上車時我隨手摘了一朵白色的小花別在編得鬆鬆的辮子上,一直不太愛說話的阿亮笑我像村姑,我回頭白了他一眼:“你知道什麼呀,這是格桑花,在藏語裡,格桑就是幸福的意思。”
陸知遙又幫着他的朋友揶揄我:“雙彩虹是幸福,格桑花也是幸福,你哪兒來的那麼多幸福啊?”
忽然之間,我像被人戳到了尚未癒合的傷口,別過臉去靜靜地看着前方好像沒有邊際的公路。
是啊,哪兒來的那麼多幸福?
也許幸福是身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此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緣再遇見它,真希望它能再跟我打個招呼。
按照原定的計劃,過了薩嘎之後我們的目標就是神山岡仁波齊,陸知遙跟我們講起那一年他轉山的經過:“紫外線太強了,戴着墨鏡都沒什麼用,眼睛裡全是紅的,皮膚一塊一塊地脫皮……”
一塵立馬就表態:“我是不會去轉山的,我的目標是古格!”
岡仁波齊和瑪旁雍錯之間的距離不遠,但爲了共享日出和日落,我們必須在一個叫做霍爾的地方休息一晚上,然而也正是在這段路程中,我跟陸知遙第一次爆發了爭吵。
如果說之前我對他的調侃和他對我的奚落都只是旅程中的調味品,那這次的爭吵無疑就是導致後來我跟他相處時總有些小心翼翼的導火索。
其實說起來只是小事,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在陸知遙身邊不再是最初那個大大咧咧,對什麼都無所謂、不在乎的程落薰,我變得有點兒小心眼,有點兒斤斤計較,甚至還有點兒自憐自艾。
追根溯源地想起來,大概是在拉薩生病那個時候,這種狀態就萌發了苗頭吧,想起他跟那些陌生的姑娘們談笑風生的時候,我一個人坐在窗臺上看着寂寞的月亮,心裡總像有根刺,時不時就隱隱作痛。
任何感情都如同潭水,即使只是一粒細小的沙落進水裡,都會改變水位,儘管肉眼看起來它依然平靜……其實我是想說,再單純的感情,也有深不可測的一面。
我不知道爲什麼那天我的火氣那麼大,後來想想,其實只要忍一秒鐘,一秒鐘過後,我們就能夠避免那場其實毫無必要的爭吵。
車沿着狹窄的盤山公路一直往上,視野變得越來越開闊,阿亮看着自己手腕上可以測到海拔的腕錶說:“快五千米了,他媽的這要是把山抽掉,咱們就是在飛啊!”
我本來就不是什麼淑女,尤其跟他們幾個混在一起的這段時間,簡直是一句話裡不帶粗口就說不完整,所以對他們張口“他媽的”閉口“你妹的”,我實在沒有一點兒不適的感覺。
正在這個時候,好大一隻黑色的鳥兒從風擋玻璃上方几米的地方“刷”的一下掠過,我嚇了一跳,本能地發出了一聲尖叫。
這還沒完,我無意中瞥到車窗外,這才發現阿亮說的話不是開玩笑的:海拔五千米是什麼概念啊,從我的角度看下去,狹窄的車道旁邊就是萬丈深淵!
於是,我聽見自己的喉嚨裡發出了第二聲尖叫:“啊!好可怕!”
就在這時,車子很明顯地傾斜了一下,坐在我旁邊的師傅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頭,似乎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讓車子恢復了平穩。
車速明顯慢了下來,看得出司機也很緊張,他聚精會神地凝視着狹窄的路段,十二分小心地緩慢前行着。
就在我也意識到自己剛剛那兩聲尖叫過於矯揉造作的時候,一路上一直寡言少語的陸知遙竟用那種雖然聲音不大,卻明顯透露出反感的語氣冷冷地說:“程落薰,你能不能稍微淡定一點兒,別影響師傅開車,坐在那麼重要的位置上,別給大家添亂!”
其實我知道他說得都對,全車人的性命都握在師傅那雙抓着方向盤的手上,稍微一點兒不慎,車翻下去,大家全沒活路。
儘管我知道是這麼個道理,可是那種奇怪的自尊一開始作祟,理智根本奈何不了衝動的情緒。
我回過頭瞪着他:“淡定個毛線啊,我又不是故意的!”
他看着我,眼神冷冰冰的,張了張嘴本來想講什麼,可是最後他只是轉過頭去,看都懶得看我一眼。
這種態度,簡直比他狠狠地罵我一頓還讓我難受,我敏感地察覺出了他沒有說出口的厭惡之情!
我把墨鏡從頭上摘下來戴好,不想讓人發現我微微泛紅的眼睛。
到岡仁波齊的時候剛好趕上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