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他們之間還沒有出現一絲裂痕,沒有後來那些居心叵測的女孩子來離間,沒有陳沉那些冠冕堂皇的泡妞兒藉口,那還是愛情最好、最美的時光。
康婕在他牀邊坐下來,趴在牀沿上一動不動地看着他。
陳沉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臉轉來轉去的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你別這麼盯着我,雖然我知道我帥。”
換作平時康婕早就出言相譏了,可是這一天,她忽然退去了所有尖刻,溫柔得叫人難以置信:“吃了藥好點兒了嗎?想不想吃什麼東西,我出去給你買。”
陳沉也收斂起嬉皮笑臉,搖搖頭道:“不用了,你陪我玩兒就可以了。”
其實也沒什麼好玩兒的,兩人就是說話聊天。
陳沉示意康婕躺到他旁邊,她想了一下,也沒找藉口推託,就在他身邊躺下和衣而臥。
“你爸媽關係不好嗎?”陳沉問。
“‘不好’兩個字用來形容他們太不夠了,他們簡直把對方當成殺父仇人……從我懂事開始,就聽見他們沒完沒了地吵,我都不知道當年他們是不是吃錯藥了纔會結婚,吃錯藥了纔會生下我。
“我媽是個超級勢利的人,嘴巴又很惡毒,這點我像她,不過比她好。你是沒聽過她罵我爸爸那些話,臉皮再厚的人都禁不住她那麼罵……太難聽了,我就不學給你聽了……我爸呢,一開始還想着她是女人,讓着點兒,後來受不了了,兩人就在家裡摔東西,再後來東西不夠摔了,就打架……“總之一句話,我們家是被我媽給毀掉的。”
在康婕說話的時候,陳沉一直在撥弄她的頭髮,安安靜靜地聽她說,等她停下來後才問:“那他們對你也不好吧?”
康婕盯着屋頂的燈想了一會兒:“也不是,我爸爸對我還是蠻好的,雖然我不是個爭氣的女兒,但是他說了,將來我出嫁時一定不會比別人家的女兒寒酸,別人有什麼,我就有什麼。”
陳沉忍不住笑了:“那這麼說,將來我娶了你等於發筆小財啊。”
那個時候他們都沒有想到,曾經抵死溫柔的兩人,到頭來會各走一邊。他們沒覺得陳沉這句話不切實際得可笑,康婕還認認真真地回答他:“可以這麼說吧,反正不會虧待我。不過那也是以前了,後來他找了女人之後,很多事情都變得麻煩了,唉……一堆破事,不提也罷。”
她的髮梢弄得陳沉的臉上有點兒癢,陳沉讓她轉過來面對着他,兩人的臉離得只有幾寸的距離,在彼此清澈的眼神裡,時間緩緩地淌過。
“你放心,我會對你好的。”
十六七歲時的誓言,一定比二十歲時的更真誠、更堅定,也一定比二十五歲時的要純粹、簡單。
可是我們大多數人,在轟然老去的過程中,早就不記得自己當時說過的話了。
半年的時間,陳沉信誓旦旦的話語還言猶在耳,可是隨着那個女孩子的出現,康婕的世界整個都翻過來了。
多年後康婕和陳沉兩人都不記得那個女生的樣子了,甚至連名字也都模糊了,提起她的時候只說蕭蕭,可是康婕怎麼都忘不了自己當時所承受的傷害。
當時蕭蕭找上門來單刀直入地對康婕說:“你要不要臉啊,他已經不喜歡你了。”
一句話把康婕整個人都震暈了,她好半天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蕭蕭又補充了一句:“我知道你跟他上過牀,我也可以,你能爲他做的我都能做,你不能的我也能,你趁早死心吧。”
很明顯她不是來跟康婕商量的,只是來通知她一聲:你的男人我要了!
最終令康婕覺得失去這個人一點兒也不可惜的那句話是:“陳沉說了,我的胸比你大多了!”
那是個豔陽高照的中午,康婕擡起頭來看了一眼天空,覺得自己的兩隻眼睛好像瞎掉了。
“你打算怎麼解釋?”康婕冷冷地看着陳沉。
他臉上沒有一絲愧疚,就是從那一天開始,康婕才意識到原來很多東西可以在一夕之間變得非常陌生,就好像從來沒有觸及其本質一樣。
陳沉點了支菸,一臉無奈地看着氣得發抖的康婕,慢慢地說:“我跟她是玩玩的,你不用太在意,我會盡快解決的。”
見康婕不吭聲,陳沉又補充道:“又不是我一個人這樣,我身邊的兄弟都這樣,你換個人看看,也都一樣。”
那一刻康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聽到的內容,他怎麼可以這麼不當回事,自己都快被他的背叛置於死地了,他卻好像在說一件無關痛癢的事情,他怎麼可以這麼雲淡風輕地推脫掉責任?
沉默了很久很久,風把菸灰吹得散落了一地。
再也沒有必要說什麼了,康婕冷笑一聲,裝出一副真的看開了的樣子,轉身走了。
其實根本不是這樣的,走到沒人的地方時,她才停下來,不管不顧地往地上一坐,大哭起來。
不是這麼容易就放手的,胸口好像被捅出了一個血窟窿,任何藥物都止不住這種痛,連最好的朋友都不能理解、不能分擔的痛。
最深的痛苦,往往都是不能言說的,關於這一段,她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緘默並不能遏制悲傷,但最起碼可以令它不再擴張。
後來陳沉來找過她好幾次,反覆強調真的跟蕭蕭斷得乾乾淨淨了,可是康婕看着他一張一合的嘴,再也沒有辦法相信他說的任何一句話了,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她對他已經完完全全沒有一點點愛時,這種不信任的感覺都還存在。
康婕跟我不一樣,她比我決絕,從她轉身開始,就再沒有一秒鐘想過要去央求陳沉,沒有一秒鐘想過要重新開始。
她哭也好,痛苦也好,食不下咽夜不成寐也好,那都是她自己的事情,與陳沉沒有任何關係。
她比我更早、更透徹地認知了愛情的脆弱和無常,並且很久很久以前,就坦然地接受了這一切。
時隔多年,不知道是哪一根神經觸到了記憶的匣子,她忽然又想起了少年往事。
拿着劉總塞給她的那幾張鈔票,她在夜風裡自嘲地笑了笑,走進了一家便利店想買包煙。
就在這個時候,手機響了。
那一刻,我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包圍了。
除了陸知遙以外,一塵和阿亮也都跟我一樣,是第一次來西藏。
他們來了之後我就拎着包搬到他們那個房間跟他們住在一塊兒了。我收拾東西的時候小麥還笑我:“你等的人來啦?”
我含糊其辭地笑笑,本想解釋什麼又覺得其實沒必要。
有些事情,別人不會懂的。
洗了澡之後,披着溼漉漉的長髮,我坐在窗臺上跟他們聊天,陸知遙問我,這些天除了在拉薩晃悠,你還去了哪些地方呢?
我咧開嘴笑:“我跟同屋的那個姑娘一起去了一趟納木錯。”
是小麥跟我講的,“錯”在藏語中就是湖泊的意思。
納木錯,藏語意爲“天湖”,西藏三大聖湖之一,是中國第二大咸水湖,也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大湖。
那天我們兩人坐在去納木錯的車上,正對着漫山遍野的犛牛和山羊拍照時,司機告訴我們,你們現在看到的就是念青唐古拉山啦。
我從來沒有想過,那些原本對我來講只存在於地理書上的東西,會在某一天變得如此真實,觸手可及,當即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傍晚的時候我們抵達了納木錯,投宿在當地藏民經營的鐵皮房裡,老闆用一口生硬的漢語告訴我們,要充電的話就抓緊時間,過了八點就停止供電了。
小麥買了兩盒泡麪,我們說好吃過泡麪就去湖邊轉一圈,等着看日落。
高原上的水燒到七十度左右就開了,剛泡好面,要了一壺酥油茶,就有兩個藏民進來笑嘻嘻地問我們要不要買經幡,他們可以替我們掛到山上去。
我拿着叉子怔怔地看着他們,這才知道原來那些懸掛在拉薩的建築上,以及這一路過來隨處可見的山川河流之間那些獵獵飄揚的,被我稱做“彩旗”的東西叫做經幡。
藏民們相信,掛置印有敬畏神靈和祈求護佑等願望的經幡,讓風吹送,有利於願望向上蒼神靈的傳達和實現。
小麥毫不猶豫地掏出錢要了一副:“落薰,你也弄一個吧。”
我回過神來,連忙說:“嗯,我也要一串。”
站在山腳看着那個上山去爲我們掛經幡的藏民芝麻大小的身影,我的視線忽然變得好模糊,好模糊。
我知道很快地,我就無法在這麼多串經幡裡,識別出哪一條是屬於我的,但是它會永遠在海拔四千七百米的地方,在呼嘯的風中,在清澈的湖水靜靜地注視中,承載着我的祈禱。
林逸舟,我在那條經幡其中一塊綠色的布上寫下了你的名字,希望你在另一個世界裡過得比在這個世界的時候快樂,哪怕只是快樂那麼一點點,但要一天比一天快樂一點。
至於其他人的名字,零零散散地寫在了其他顏色的布上,最後在寫許至君的名字時,我有過一點兒猶豫,可最終還是添了上去。
那一點點猶豫是出於何種私心,一時半會兒之間,我也不願意去想。
坐在納木錯湖邊等着日落的時候,小麥心滿意足地說,這樣的安排最好了,可以看日落,看星星,明早還可以看日出,然後我們就回拉薩。
同行的一對年輕夫婦一下車就產生了劇烈的高原反應,而我跟小麥卻一點兒不適都沒有,所以是不是可以解釋爲,有些人天生宜家宜室,而有些人則要走很遠的路才能夠聽到自己內心最真誠的聲音呢?
納木錯的美,使我真正領悟到了什麼叫做大美無言,我絞盡腦汁想要描述自己當時的感受,可是也只能零散地說出,雲層低得像帷幕,湖水清澈得好像能洗淨靈魂裡所有的傷痕。
將近九點時天色漸漸沉了下來,漫山遍野的野狗開始狂吠,由於天氣原因,沒有出現我們所期待的壯闊的日落,但站在礁石的邊緣,眺望着遠方那一點點夕陽的餘暉,我已經覺得非常非常感動了,就像是瞥見了神靈不小心打開的盒子,窺探到了原本與我的生命無緣的神蹟。
小麥嘟着嘴連聲嘆氣說可惜,真可惜。
我笑笑,她還不懂,有些事物就是要有遺憾,不能太圓滿,不能太完美,否則一切美得令人心疼,就會再也捨不得離開了。
我該怎麼說呢,林逸舟,此情此景都叫我想念你。
你離開我那麼那麼久,可是我還是非常想念你。
非常,想念甚至是愛,說起來都顯得空洞無物,在他剛剛離開的那些日子裡,我一直拼命想要找出一些證據,可以說服自己,我真的很愛他的證據。
可是沒有,我日復一日地蒐羅着腦海中的記憶,我覺得自己愧對那份愛情。
直到某天夜裡,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有一次他開車去學校找我,我以爲他有什麼事,可是他不說話就是笑,我穿着拖鞋坐在副駕駛座上氣急敗壞地說,你再不說什麼事我就回宿舍了。
他拉住我的手說,你別鬧,我想睡一下,你陪陪我。
當時他似乎真的很累,很快就睡着了,像個小孩子一樣,他的呼吸很輕很輕,很安靜。他枕着我的肩膀,我靜靜地看着他,肆無忌憚得近乎貪婪,他輕輕的鼻息就撲在我的臉頰上。
車裡的空間只有那麼一點點大,有好幾次我都想降下窗戶放一些新鮮空氣進來,可最後我什麼都沒做。
外面非常安靜,所有人和事都離我們很遙遠。
愛一個人的時候,連他呼出的每一口氣,都想好好儲存起來。
我就那麼靜靜地陪着他,一動不動地陪着他,想起那首叫做《氧氣》的歌,原來真的有這麼一回事,你就是我的氧氣。
“那天早上我聽見屋頂上有噼裡啪啦的聲音,還以爲下雨了,結果出來一看,居然是在下雪。”我跟陸知遙他們說起對納木錯的看法時,隻字不提內心的真實感觸,只將所有的重點都放在了對美景的感慨上。
一塵撇撇嘴:“我還是對古格的興趣更大些,我一定要爬到那個洞裡去看看。”
什麼洞?我將好奇的目光投到陸知遙臉上,他微微一笑,說出了三個嚇死我的字。
藏屍洞。
康婕握着手機猶豫了很久才接聽,蕭航那個咋咋呼呼的神經病也不問問情況就哇哇叫:“今天你們全體出動搞定那個暴發戶沒啊?我本來想找你吃晚飯的,但是下午師兄在網上跟我說了這個情況,差點兒沒把我笑死,哈哈—”
康婕舉着手機靜靜地聽他聒噪地講了一通之後,輕聲說道:“沒心情跟你聊,先掛了。”
說完也不等蕭航有所反應就直接摁了紅鍵,一分鐘還不到,蕭航又打過來了,這次他開口就慎重多了:“你什麼情況啊,話都不等我說完,沒出什麼事吧?”
“沒事,就是不想說話。”
蕭航在她面前也是死皮賴臉慣了:“那你說你在哪兒,我過去找你。”
“找我幹嗎?哎呀,你煩死了,不跟你講了。”康婕又把電話掛了。
真的說不清楚爲什麼,是憋久了還是突然之間矯情了?她覺得自己再多說一句話就會控制不住語氣,“哇”的一聲哭出來。
又是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蕭航的第三個電話打了過來,這次沒有給康婕反駁的機會:“你再不說你在哪兒,我明天就到你公司去找你算賬!”
夜市如晝,蕭航替康婕點了一大堆吃的,然後又惡狠狠地對她說:“你下次再這麼沒禮貌,掛我電話,我就再也不和你玩兒了。”
康婕一臉無語地看着他:“我又沒求你跟我玩兒。”
不知道蕭航的腦袋裡裝的是些什麼,他好像從來都不知道邏輯是怎麼回事,一件事還沒說完他就立刻扯到了另外一件事上:“我跟你講,以後去應酬之前一定要吃點兒東西墊底,你還真以爲他們是叫你去吃飯的啊,你們這些長得好看的小姑娘啊,這就不懂了吧,叫你們去,純粹是爲了調節氣氛的。”
康婕悶着頭舀了一勺粥,其實她嘴上雖然不以爲然,但心裡還是有些觸動的。以前許至君對程落薰好的時候她就感嘆過,不是每個人都有這個運氣,會有人擔心你餓不餓、冷不冷,程落薰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
蕭航見她不說話,以爲她被自己豐富的職場經驗鎮住了,於是又揚揚自得地轉移到另一件事上去了:“喂,康婕,我上次跟你商量的事你想得怎麼樣了?其實吧,要我說呢,真的沒什麼好想的啊!要是哪個美女讓我假扮她男朋友,我肯定求之不得啊!”
不知道是粥太燙還是蕭航這個不要臉的人說的話太讓人憤慨,康婕一不小心嗆到,驚天動地地咳了一番之後才說道:“蕭航……你……你他媽再提這件事,我殺了你,信不信?”
見康婕一臉凝重,蕭航也只好暫時不提這件事,他嘆了口氣:“唉,看樣子這次我是真的要被猴子他們笑死了……讀書的時候總是我笑他們,現在是報應啊,報應。”
頓了頓,他又說道:“我們七個人關係可好了,那個時候我們這個小團體可以說是叱吒風雲、人見人愛啊,對了,我們還有個很威風的名字,你猜叫什麼?”
康婕白了他一眼:“七個人,難不成叫葫蘆娃?”
“不……”蕭航臉上露出了孩童般狡黠的神情,“是我取的,叫—七坨屎,哈哈—”
這下康婕實在沒忍住,“噗”的一聲差點兒把粥噴出來。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在窗臺上吹風時着涼了,第二天起牀之後我感覺頭特別重,整個人昏昏沉沉的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一塵和阿亮結伴去了哲蚌寺,陸知遙拿着我們所有人的身份證去辦理邊防證了,要去阿里必須有那樣東西才行。
我喝了幾口熱水之後實在撐不住了,便又爬回牀上去躺着,心裡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感。
在高原上感冒,情況可大可小,弄不好把命丟掉的可能性都有。
我看着天花板,憂愁地想,陸知遙怎麼還不回來,難道我就要不明不白地死在這個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的地方了嗎?
想到這裡,我鼻子一酸,好像真的已經到了生死關頭,於是也不管康婕是不是在上班,拿起手機就打了過去,電話一通我就哽咽了:“喂……嗚嗚—”
“你哭什麼啊?”那邊傳來嘩啦嘩啦的聲音,好像是什麼東西被打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