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小吵小鬧也常發生,可是從來都是勢均力敵地對打對罵,無論怎樣宋遠都沒有用這種語氣對她說過話,聽着挺平靜的,但平靜後面正在醞釀着一場暴風驟雨。
李珊珊從牀上爬起來,抱着手肘靠着牆壁站着,臉上的笑也消失了,她預感到今天他們又要開戰了。
她心裡默默地算了一下時間,距離上一次吵架,好像纔過去四五天吧……“你在乎你那張臉我知道,你花錢做手術我從來沒說過什麼吧,我知道你愛漂亮,懷念以前所有人都說你是美女,所有人都爭着搶着對你好的日子,但是你能不能搞清楚,現在不是以前了,你可不可以改改你那種大手大腳花錢的習慣?你知不知道,連淺淺滿月的時候我都沒給她買過一樣東西。”
宋遠的語速很慢,但是每說一個字,都像是在李珊珊的胸口捅一刀,要不是靠着牆站着,她幾乎都要癱坐在地上了。
話一說出口就收不回來了,其實宋遠在說完之後馬上就後悔了,看到李珊珊凝重的神情和難以置信的眼神,他心裡也有點兒慌了。
他伸出手想把她拉過來,可是手剛剛碰到她就被甩開了:“別碰我。”
“珊珊……”
李珊珊打斷他的話,幽幽地說:“宋遠,你不覺得是你自己太無能了嗎?”
小小的房間裡空氣好像凝結成了帶刺的冰凌,隨着呼吸進入肺葉,跟着五臟六腑都一起痛了起來。
爲什麼會這樣?當初拼了命地要相守在一起,難道只是爲了互相傷害起來方便一點兒嗎?付出那麼大的代價,差點兒弄得衆叛親離,就是爲了日後有資格指責對方嗎?
如果不是因爲你,我怎麼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幾乎同一時刻,兩人心裡都冒出了這句話,在不被諒解的對視中,這句話變得越來越清晰,與之相伴而來的,是無窮無盡的悲哀。
李珊珊貼着牆壁滑坐在地上,兩隻手捂着臉,很久很久沒有再說一句話。
宋遠點了支菸,頹然地看着自己那蜷曲在牆角的小愛人正瑟瑟發抖,卻不知道可以做些什麼以減輕她的悲傷和痛苦。
是的,她那句話真的很傷人,幾乎將他的自尊心戳出了一個汩汩冒血的傷口,但是,能否認嗎?能否認她說得不對嗎?
無能。還有哪個詞語會比這兩個字更能夠踐踏一個男人的尊嚴?
很多人都說,氣頭上說的話,別當真。可是所有人都知道,氣頭上說的話,纔是真話。
因爲忍無可忍了,因爲理智崩塌了,那些夜以繼日盤踞在心裡的感受纔會宣泄得淋漓盡致。
宋遠把菸頭捻滅在菸灰缸裡,那是一個橙色的菸灰缸,當初決定同居的時候他們一起去買的,七十五塊錢,後來康婕告訴他們,在下河街一模一樣的貨才賣十五塊錢。
兩個常年生活在衣食無憂的玻璃罩子裡的人,自以爲愛情是宇宙中最強大的力量,憑藉着它就擁有了對抗罩子外面的風刀霜劍的能力,然而當甜美的糖衣被舔舐乾淨,生活漸漸露出它本質的、不那麼美好的內核時,他們才痛苦地發現自己當初多麼天真。
而愛情……愛情多麼美好,可是不堪一擊。
宋遠一言不發地打開門,他沒有向李珊珊交代自己要去哪裡,她也沒有開口問他要去哪裡,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們都變得那麼小心翼翼。
每次爭吵過後,都要花費加倍的時間來修復裂痕,在每一個激烈爭吵的夜晚過去之後,都要假裝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那樣親密無間。
宋遠茫然地走在亮起路燈的馬路上,想起了很久以前那種生活,跟姐姐住在一起,無論自己多渾蛋,闖了什麼禍,都有姐姐來收拾爛攤子,那時候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樣不是這座城市裡最好的,哪裡用得着在凍死人的大冬天早上起來坐公交車去上班,還要拎着筆記本電腦滿城跑,費盡脣舌地遊說別人開戶。
那時候他還沒有遇到李珊珊,過着公子哥兒的生活,今朝有酒今朝醉,哪裡會去想如果明天不工作吃什麼。
走在街上的宋遠,和蜷曲在屋子裡一動不動的李珊珊,第一次不約而同地冒出這樣一個念頭。
當初那麼執拗地,不顧任何人的反對要在一起,是不是,做錯了?是不是,根本就不值得?
那天晚上宋遠沒有回去,他去了中天國際。
以前屬於他的那間房還空着,只是堆了一些嬰兒用品,他坐在那張熟悉的牀上,忽然之間眼睛裡凝聚起滿滿的眼淚。
把淺淺哄睡之後,羅素然走過來倚着門看着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還記不記得,那天晚上你換了一身衣服,信誓旦旦地跟我說了一席話,然後你跑了出去,再也沒有回來。”羅素然輕聲說道。
她的話就像一劑催淚劑,原本宋遠還想努力剋制的眼淚,在這一刻猶如洪水決堤。
真丟臉,他在心裡憤憤地罵自己。
羅素然走過去坐了下來,攬住他的頭,眼神失焦地停留在牆壁上,好像在與記憶中那個不愉快的夜晚對峙着:“你不知道那天我有多難過,比被男人拋棄還難過。爸媽去世之後,淺淺出生之前,你是我唯一的親人,我覺得我有義務讓你過得好,過得不比父母健全的任何一個孩子差,但是我失敗了……從來沒有任何一件事比你離開我更讓我傷心。
“如果你在外面過得不開心,就回來吧,親人永遠是親人,你再任性,再不懂事,我也還是你姐。”
那是宋遠成年以後,第一次哭得那麼厲害,那麼盡興。
那天晚上很晚很晚的時候,李珊珊收到宋遠的短信:“我拿着刀,就沒辦法擁抱你,我放下刀,就沒辦法保護你。”
她在黑漆漆的屋裡,握着手機,一直看着那句話,一直看着,直到喉嚨裡發出嗚咽的聲音。
你的心裡可以住任何人,就是不要我住在裡面。
“我不知道要不要跟你說,你聽了別生氣啊,許至君好像和那個唐熙在一起了。”
飛機降落在拉薩貢嘎機場,下機之後我收到的第一條短信就是來自康婕的。那一瞬間我的心情變得極其微妙,一方面我很想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另一方面我又覺得自己很好笑,就算他交女朋友了,關你程落薰什麼事?
我想了想,硬着心回了她一句:不知道要不要跟我說幹嗎還跟我說,神經病!
光說這句話,我覺得還不解氣,又加了一句:我到拉薩了,待會兒就去泡個藏族帥哥!
發出去之後我立刻就後悔了,我覺得自己真他媽的做了一件很傻×的事,我怎麼就不能淡然一點兒呢?哪怕裝也要裝作對這件事毫不關心、毫不在乎啊。
回那麼一句話是什麼意思呢,還不是等於直接承認了許至君對我來說並不是大街上的路人甲,打醬油的路人乙,還不是等於自己坦白了,在我心裡他跟別的男人是不一樣的。
只有失去才能驗證曾經擁有吧,只有意識到真的失去它們的時候,愚鈍的心靈才能感知到它們的嘲弄,它們想讓你悲傷,可你這個笨蛋,居然真的上了它們的當。
坐在從機場去市裡的大巴上,我的注意力漸漸被車道兩旁巍峨的高山吸引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山,很深很深的暗紅色,沒有一點兒植物的綠,都是光禿禿的岩石,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麼叫做荒涼之美。
也正是在那一刻,我才確定,我來對了。
一切忽然蓬勃明亮。
這就是拉薩,我一心一意要來尋找內心的虔誠和安寧的聖城,拉薩。
而康婕收到我那條短信的時候,已經快到中午了,她從字面意思上已經分析出了我的想法,所以也就沒再囉裡囉唆地說什麼了。
但是,是真的嗎?中午在寫字樓附近的永和豆漿吃午飯的時候,她還在想這個問題。
前一天下午她去超市,上電梯的時候看到許至君就站在她前面不遠的地方側對着她,她剛想叫他的名字跟他打聲招呼,唐熙就從旁邊冒了出來。
絕對沒有看錯,雖然只見過一次,但那個女孩子絕對是唐熙。這個越來越浮誇的城市裡到處都是妝容着裝相似的女生,個個都像是從淘寶裡走出來的一樣,氣質脫俗如唐熙的真是罕見了,所以康婕的記憶特別深刻。
他們沒有拿推車或籃子,唐熙把一盒藍罐曲奇抱在懷裡仰起頭不知道在跟許至君說什麼,他笑得很溫和,卻是那種很客套的溫和,他從她手裡接過那罐曲奇後兩人一起朝收銀處走去了。
康婕沒有叫他,在當時,她心裡就冒出了這個巨大的疑問。
難道許至君真的跟別人在一起了?上次見面時還是對程落薰念念不忘的樣子,這麼快就聽從大家的勸告移情別戀了?
可是如果真的是在談戀愛,他們兩人看起來未免也太僵硬了點兒吧。
對,就是僵硬!康婕喝完豆漿的時候腦袋裡冒出了這個詞,再也沒有別的詞語能比它更準確地形容出許至君和那個唐熙美女之間那種怪異的感覺了。
正當康婕爲自己的敏銳自鳴得意的時候,突然一個人大步跨到她桌前,驚喜地喊了一聲:“康婕?”
她被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擡頭一看,殺千刀的,居然是那個把她當成iphone4的賤人!
“我是蕭航啊,你不記得了嗎?”
看着對面那張喜出望外的面孔,康婕簡直想當場自盡算了。
“你怎麼會在這裡?好巧啊,長沙真是小,這樣都給我們碰到了。”得是個多沒眼力的傢伙才能完全無視烏雲罩頂的康婕,繼續這麼熱情澎湃地跟她寒暄啊。
“我一點兒也不覺得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康婕心裡怎麼想,嘴上就怎麼說。
“我覺得很值得高興啊,我後來去泡吧再也沒見過你了,你同事說你不做了,我還想跟她們要你的電話號碼,想着有空的時候請你吃頓飯賠罪,可她們都說跟你不熟,就知道你叫康婕……”
康婕本想說:“吃你妹的飯啊!”話還在嘴邊,有個人走過來攀住了蕭航的肩膀,一轉臉對康婕說,“嘿,你們認識啊,好巧啊。”
康婕那一臉戾氣霎時間轉變爲哭笑不得:“呵呵—老大,真的,好巧啊。”
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孽緣,整個中午康婕都被迫面對着那張讓她一看到就想扇兩巴掌的面孔,違心地微笑。
可是蕭航不覺得她是違心的,他天真地以爲康婕早就不計較那天晚上的事情啦。最令康婕想暴打他一頓的是,他居然原原本本地把那天的情景描述了一遍給老大聽。
“當時我們幾個啊,你也知道猴子他們什麼德行,最喜歡搞這種無聊的事了,每次都整我。”
“我們看了一圈,就覺得她……”說到這裡,他還指了指面前的康婕,“最好看,所以就選了她開玩笑,沒想到她嘴那麼毒啊,害得我被猴子他們那幫賤人笑了好久……”
康婕心想,你有什麼資格說別人,你自己不也是個賤人!
老大樂呵呵地聽完了他們相識的經歷之後察覺到了康婕的不自然,連忙跟她解釋:“蕭航他們幾個都是我學弟,那時候在學校經常一起踢球,關係特別好,他們幾個就是表面上油腔滑調,其實人挺好的,算是靠譜的男青年。”
康婕心裡對老大說的這些話充滿了不屑,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於是她只好笑着點點頭:“不打不相識。”
蕭航一直保持着很亢奮的狀態:“我真的沒想到還會碰到你,更沒想到你在我師兄的公司裡工作,哈哈—以後找你玩兒可就方便了!”
對康婕來說,這是一頓很悲劇的午餐,她低下頭看着盤子裡剩下的油條,心裡有一個幾千分貝的聲音在吶喊:我日!玩兒你的頭啊!
正式進入夏天的時候,許至君幾乎每天都會見到唐熙,見面概率最高的地方居然就是他家裡。
第一次他跟幾個朋友打完檯球回家吃晚飯,停好車之後開門一看,唐熙竟然端坐在他家客廳裡看電視。
看到他的時候唐熙也有點兒不好意思,她羞澀地微笑着解釋:“下午阿姨打電話跟我說她買了好吃的八寶飯,我嘴巴饞,就不客氣地過來了。”
許至君愣了愣,禮貌地笑了笑就回房間去了。
他當然很明白他媽媽是什麼意思,這樣費盡心思三天兩頭地想辦法撮合他跟唐熙,也真是辛苦她老人家了。
可是他不知道要怎麼開口跟他媽媽講,不要這樣子,太刻意、太明顯了,動機和目的都一目瞭然,這樣對唐熙不好,對他自己……對他自己沒什麼好說的,總之他就是不喜歡這樣。
正當他這樣想的時候,他媽媽來敲門了。
經過那次大病之後,陳阿姨的氣色總是不太好的樣子,吃多少補品都不管用,但好在她無論何時都是一副從容的姿態。
“回來悶在房間裡幹什麼,下去陪陪唐熙啊。”
“媽,我又不是三陪。”他故意說道。
“怎麼說話呢?”陳阿姨皺起了眉頭,“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總是躲着唐熙,當初落薰來我們家的時候怎麼沒見你一回來就往房間裡鑽?”
“媽,好好兒的提她幹什麼?”他臉上有些掛不住了。
本來陳阿姨一直都很避諱在許至君面前提起以前,她安慰自己說,年輕人的感情都是這樣分分合合的,他還這麼年輕,傷筋動骨一百天也就過去了,但唐熙出現之後,她心裡就產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此刻她凝視着許至君毫不掩飾的不耐煩面孔,輕聲說:“要我看,唐熙比落薰好。”
話說開了,也不管許至君願不願意聽,她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其實在我們做大人的看來,落薰不是討人喜歡的女孩子,不過你喜歡,我也就不好說什麼了。現在你們都分開這麼久了,你一天到晚腦袋裡還想些什麼呢?雖然我不知道你們到底是因爲什麼分開,但我敢說,一定不是你的緣故……”
聽到這裡許至君真的一句也聽不下去了,他極少用這麼反感的語氣跟他媽媽講話:“夠了,別講了,我馬上就下去!”
吃飯的時候許至君有那麼一瞬間產生了錯覺,時間好像回到了他第一次帶程落薰回來吃飯的時候,那個白癡看到好吃的菜,毫不客氣地吃了兩大碗飯,後來撐得都快哭了。
那時候她的食慾總是特別好,看到好吃的東西就忍不住,自然也就瘦不下來。
後來聽說很長一段時間裡她什麼都不想吃,就算沒辦法被逼着也只能吃一點兒,那次在機場看到她,真的是瘦得面目全非了。
可是不是因爲他,許至君有點兒悲哀地想到了這一點,她再傷心難過也都不是爲了自己。
“我真的吃飽了。”面對陳阿姨的盛情,唐熙只能連連表示抱歉,“我不是故意要減肥,是真的一直都只能吃這麼多,阿姨,您千萬別誤會,菜真的很好吃。”
她的聲音將許至君從記憶中點醒,他這才發現自己一直端着碗在發呆。
唐熙也不是遲鈍的人,面對許至君的心不在焉,她也一直在想等會兒要找一個什麼樣的理由告辭。
許至君,你對我確實沒有一點兒想法,唐熙心裡已經做出了論斷,但是……我對你有。
稍微晚一點兒的時候,許至君奉母之命送唐熙回家,他拿起車鑰匙準備開門的時候被唐熙阻止了:“別開車了,多累啊,我自己打車回去就可以了。”
見她這麼堅持,許至君也就順水推舟道:“那好,我送你去打車。”
從他家出來之後,兩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誰也沒說話,似乎都在等着對方先開口。
長沙的夏天總是沒有一個明顯的分界線,初夏仲夏孟夏渾然一體,感覺剛剛進入夏天還沒多久,夜晚的風就已經是熱烘烘的了。
唐熙的頭髮被風吹得飄了起來,從側面看過去的時候,許至君差點兒又被那種錯覺迷惑了。
冷不丁地,唐熙單刀直入地問:“許至君,其實你不太想見到我吧?”
他被她的直接嚇了一跳,反應過來之後迅速否認:“沒有這回事,你多心了。”
“我有沒有多心,你自己知道。”唐熙的聲音不大,語氣卻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