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像雖是苦行僧八苦的面容,但爲什麼小魚和陸正都在剎那之間知道這就是苦行僧本人呢?因爲就在他們觸目這座石像的剎那,神念自然及於石像,耳邊登時傳來了一聲心跳,震動他們的心房。如果只是頑石雕鑿而成,是不可能有一顆活心在其中的。而且伴隨着那心跳之動,石像所散發的出的氣息也確鑿無疑地讓他們知道,眼前這一尊並不是頑石所成,而是八苦和尚所化!
陸正怎麼也想象不到,再見苦行僧的時候居然會是這樣的情景。當時在日月廬之中不告而別,此時相見苦行僧已經成了頑石之身。雖然面目如舊,依然清晰可辨,但卻比當初的分別還要來得更遠了!
但陸正卻沒有哭,他已經不是當年的陸正,甚至來說。他已經不是上佛山之前的陸正,只是默然站在石壁面前,面對着化爲石像的苦行僧升起了無限之傷感。不是他故意不哭,而是因爲他沒有想要哭,因爲他知道該哭的那個不是自己!
“爹爹啊!”
一聲悲嚎從神念之中響起,似足以撕裂神魂,令陸正神念爲之一動,但實際上他的耳中並沒有聽見一絲聲音。他所聽見的是小魚狂亂的神唸的爆發,無聲之狂。這一聲之後,爆發的一切忽然沉默了下去。陸正感受到有另外一股更爲強大的元神定力將這暴亂的神念死死地按捺了下去,猶如原本沸騰的大海在一息之間收斂住了即將爆發的驚濤駭浪。
轉身一眼,看見小魚已經從地上站了起來,目光冷而偏,斜睨石壁上的石像。她的嘴脣慘白而不是微顫,臉色冷峻猶如萬古之冷月。竟有一股疏淡之意,似乎拒絕了一切的接近。陸正曾經感受過這種感覺,跟明月山上的象帝先十分接近,是一種自我放逐之感!
詫異之間,小魚動了,只見她身形微微一晃。隨即嘴角溢出一縷鮮血流下。陸正知道,這是她強行壓制七情導致的內傷,正要上前扶持,小魚卻已經站定,一股冷意讓他明白無餘的感應到小魚不想讓他接近,於是便停下腳步。只見小魚左手一下擦去嘴角鮮血,右手擡起之際手中已經握着一朵鮮紅得刺眼的蓮花。
陸正乃是天命之主,形神之中煉化了天命花,天欲花一出。他立即便生出感應。小魚在率意山一共爭得了兩朵天欲花,都被她煉化在形神之中,但這兩朵天欲紅蓮都可以隨其所願顯化。只要她願意,仍舊可以將這兩朵花叢身心之中斬出,另作他用。眼前小魚手中的天欲花就是小魚強行從身心之中斬出來的,其實本不必如此之快,大可徐徐分離而出,避免傷及形神。如此一來跟直接自斷一臂沒有任何的區別。
天欲紅蓮在手,小魚一步步地朝着石壁走近。步履微晃,看起來隨時都有可能倒下。強行壓制暴亂神念,自斬身心分離,對她造成了不小的傷害,加上本來在顛倒夢想小徑已經耗損了巨大的法力,此時的她已經受到了極大的創傷。不過這些都不是最大的傷害。帶給她最大的衝擊的是眼前的石像,是那顆還能感受到的石像之中跳動的心!
無限盼望,想象過的各種可能的相見,有可能是因爲心中無限的苦楚對他惡言冷語,極盡怨憤;也有可能終究忍不住父女天倫。一見面便是撲入懷中的痛哭流涕。她以爲自己會有很多話要說,但仔細思量之後卻又會覺得什麼話都難以開口。畢竟她對他的所有感情只是來自自己的想象,而她可是知道境的修行人,元神一照,妄想破滅之後,便知彼此之間並無半點真實之情,一切都不過只是自己的自作多情。
絃音忽起,一個細微至極的聲音響起!
這所有的想法,都是小魚從小到大始終迴盪在心間的念頭。這些念頭並沒有隨着她長大而淡化、消失,反而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強烈。哪怕她得修行境界越來越高,入知身破了幻劫。入知心破了魔邪劫,入知道破了迷亂劫,這念頭仍然耿耿在心,好比是夜空之中的月亮一樣,無論圓缺還是隱顯,永遠讓人無法迴避!
原來是因爲自己還沒有堪透知命!小魚不得不接受這個答案,因爲她境界未至,無力反駁這個答案。但是並不代表她就接受了這個答案,因爲她的內心仍然常在困惑之中!
原來是細雨落空,難怪飄散無聲。但是等到驚覺,卻會發現細雨早已濡溼了一片身心。那雨綿綿而起,隨風飄灑,輕妙靈空。一會兒過後,細雨漸漸成了小雨,落葉溼花。小雨又慢慢大了起來,在空中鬧出了響動,有一片天地忽然打開,小魚的身形突然動了一下。
觀月之時,小魚常常捫心自問,月亮爲什麼圓缺不停,如此的不厭其煩?既然圓了,又何必再缺?既然終究要缺,又何必再圓?就好比人,既然出生了,爲什麼不就永遠生存下去,爲什麼要死?既然死了,爲什麼不乾脆永遠死去,而又要再入天地?如果說這一切圓缺離合都是無可奈何倒還罷了,爲什麼本已不堪離別的人,還要自己主動造成離別之痛?
但真的是自己自作多情嗎?這多情又是爲何自作?爲什麼從未相處的兩個人會有這樣的情?這就是天倫嗎?小魚一遍一遍的問自己,雖然因爲知道境界,元神清明,讓她知道自己該怎麼樣做,但是心中揮之不去的卻是一次又一次對自己的懷疑。師尊塵凝榭就因此告訴她,這是因爲她還沒有堪透知命境的緣故。
每每想到這裡,小魚便會自然而然地想到。也許,其實他當初根本就沒有想到過會有自己?自己的出現,出乎他的意料,所以導致在他的內心深處,從來沒有承認過自己的存在。這樣說來,其實他根本不在乎自己長得什麼樣子。會怎麼對待他,與他有什麼樣的關係……一切的一切,他都不會承認,也不會在意。因爲在他心中,自己從未存在過!
小魚常常在玄闕峰看着圓缺變化的月亮。這是太陰宗弟子每天必須要進行的觀月修行。觀月相變化,月升月落,月圓月缺,月生無量光毫,月擁變化之雲彩,從而對修行御月訣有着極大的幫助。
眼前就是那個讓自己夢牽夢繞的身影,但卻有青苔覆沒了他的半身。小魚站在那裡,目光掃過石像的每一寸。那沉重的目光,不禁讓人感覺這石像就是被她的目光所雕鑿而出。不知道過了多久,小魚始終沒有說一句話,就這麼靜靜地站在了那裡,好像她也變成了一座石像一樣,一動不動。
心中之念翻騰如沸,形神之傷也不斷惡化下去,但隨着越來越接近石壁上的苦行僧石像,小魚的眸光卻是越來越堅定。陸正一直在身後注視着她。隨時準備救護。但萬幸的是,小魚雖然幾次險些倒下,但最終還是堅持來到了石像的面前。
所以這些念頭不是幻,不涉魔邪,不入迷亂。一直橫亙在小魚的心中,百般糾纏不去。來之無端,破無可破;起之無由,滅無可滅!天長日久之下,只讓小魚想要見到父親的願望變的越來越迫切,她要找到他做什麼,只怕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目的。但是內心之中的這些心念,卻是如今她上佛山的所有緣由!
這一切落在她自己的身上的命運,就是苦行僧了爲他自己所追求的境界而離開了她。小魚所不甘的是,難道自己還不足以成爲苦行僧的意義嗎?苦行僧的行爲和選擇,讓她覺得在爹爹的心目之中,自己這個女兒相較於涅槃境界顯得是那麼微不足道,可以被輕易的捨棄。但如果是這樣的話,爲什麼苦行僧當初還要將她帶到這天地之間呢?
但並不是只有這麼一個聲音便是結束,恰恰相反,這個聲音只是一個開始。陸正在顛倒夢想小徑煉成的無弦之琴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橫在了他的身前。琴無弦,但有絃音,人雖不聽,天地卻聞。就在細微聲音之後,一個又一個聲音響起,聲音也是越來越響,從難以聽聞到漸至可聞,等到第一個音終於被耳朵聽見,才發現這聲音像極了雨。
這聲音太細微了,就算是小魚有知道境的修爲,耳力非常,也沒有聽見。但是不管如何細微,有就是有,跟無是不同的。哪怕再是細微,心都已經聽見,只是人尚未察覺。不過人沒有察覺,天地卻有感應,在這個細微至極的聲音響起之後,生出一絲微風從小魚身上吹過。這一絲風也太細微了,只是觸動了小魚的一根頭髮,而且還沒有將之吹得飄起,不過是輕輕動了一下罷了。
小魚始終想不透其中的玄妙,到最後仍是不得不接受師父給的答案,只好歸結爲因爲自己沒有成就知命境界。這又造成她另一種不甘心,就算知命了,接受了這一切又如何,分離終究還是分離。哪怕以後自己可以看淡,但是此刻的心中感受的一切,就只能算是執迷,沒有任何的意義嗎?如果是那樣的話,是不是除了成道的道祖和佛祖之外,所有一切的生,都沒有任何的意義呢?
再過一會兒,那雨終究再也忍不住原本的狂性,猛地潑灑開來,在虛空之中肆意張揚。好比是那蟄伏既久的淺灘病龍,忽然得了天時,猛然沉吟一聲,騰躍入空,現出須爪,充塞虛空。頓時,天地之間爲之一暗,隨之霹靂一聲,閃電驚空,狂龍咆哮,萬物爲之盡成粉碎……小魚大叫一聲,哇地吐出一口鮮血,正好噴在那天欲紅蓮之上。
雨失琴收,小魚臉上滿是淚痕,她回頭看了陸正一眼,眼中流露一抹感激之色,天地還是那個天地,陸正還是那個陸正,但她卻彷彿已經死過了一回。剛纔陸正的琴聲不僅引導她身心之中鬱結的七情化淚而出,更順勢幫她梳理了一身經絡神氣,療治了她的內損之傷。陸正見狀,連忙側身避過,讓在了一邊。小魚擠出一絲微笑,一張臉如蒼白山花。
“爹爹!”
回頭再看石壁上的石像,小魚輕輕喊了一聲。除卻這一聲呼喚,她什麼話也沒有說。上前一步將手中的天欲紅蓮放在石像身前,下跪拜了三拜。等到她站起來的時候,忽聞咔嚓一聲,石像胸口裂開一道縫隙,一陣劇烈的心跳之聲過後,一切又恢復了平靜。
陸正被這一聲驚動,感應到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猛地一回頭,只見一顆心從苦石像心口開裂之處滾出,化爲一隻巨大的蒼鷹,發出一聲清亮無比的鳴唳之聲,直衝九天而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