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季缺的強硬,大善女張依善罕見的出現了焦慮的情緒。
她感覺自己正被架在火上烤。
她曾經這般焦慮的時候,是八歲那年親自下藥把父親毒死的時候。
那時候,她聽說那個男人要把她和母親賣掉,她才迫不得已這麼做的。
從那之後,她就覺得這世上沒有人值得信任,特別是男人。
就在她近乎走投無路的時候,師尊“慈母菩薩”找到了她,說她是千年難遇的好苗子。
至此,她的人生就像是徹底換了個模樣。
極度的恐懼和沒有安全感後,接連的修行一騎絕塵,面對對手砍瓜切菜,青玉榜前三,這又讓她自負到一定程度。
可是很多時候,她午夜又會經常做夢,夢到被自己毒死的父親找她,夢見被別人擊敗,就此擡不起頭來。
可以說,她一直在勝利,卻又很怕失敗,特別是失敗在季缺這種人手裡。
如果輸給寧紅魚那是天才間的較量,而輸給這個寧紅魚的手下,就讓她難堪。
照理說,她不該有任何畏懼的,畢竟她這次出關,是衝着寧紅魚來的,而對方一個小小的下手,應該是手到擒來。
可是讓她有些迷惑的,這男子除了長相英俊外,本該十分普通,卻不知爲何會這般自信。
她本意是想留一手,給對方一個臺階,就此講和,小黑尾的仇就暫且放在一邊,可是對方卻有點不饒人的意思。
自斷雙手雙腳,給那三骯髒的廢物磕頭,簡直癡人說夢!
一時間,對這世間骯髒之物的記憶一下子佔據了她腦海,張依善笑了起來,露出了森白的牙齒,說道:“行,有人找死,我也沒必要仁慈。”
季缺站了起來,說道:“這樓剛修好,我怕打壞了你賠不起,外面去。”
說着,他就大搖大擺的往外走去。
這場決鬥來得十分突兀。
降魔樓先是被豬王拆了,尊者受了重傷,很能打的寧紅魚又離開了,照理說,面對氣勢洶洶的除魔谷,降魔樓本就處於劣勢,本該忍氣吞聲,可是意外的是,除魔谷卻在這種情況下拜訪,看起來還挺客氣。
結果季缺主動和對方發生了衝突,而這個時候他們才知道,季缺早已對除魔谷展開了報復。
從張依善的反應來看,這報復還不輕。
這種情況下,張依善依舊打算求和,頗有點忍氣吞聲的意思,可沒有想到的是,季缺反而沒有順着臺階下,而是弄得張依善下不了臺。
於是這場對決就這樣開始了,頗有點莫名其妙。
可陳竹三人知道這不是莫名其妙,此刻三人看見此景此情,心頭只有一句話——“他是爲了我們!他心裡有我!”。
季缺這次出手,很大一部分原因真是爲了陳竹三人。
打人就算了,還搶戰利品,這簡直是在掘降魔樓的根。
你好不容易降個魔,摸了屍,興高采烈拿到憑證準備賺點賞金,結果半路殺出幾個醜婆娘,打斷你的手腳,搶了你的戰利品,還罵你是廢物
這匪必須得,呸,是這股惡勢力必須打擊!
當然這一次,他還想丈量自己到底的長短,看自己在修行界是什麼水平。
其實這種事最佳對象是女上峰寧紅魚,可惜兩人上峰下屬的關係,又日久生情,雙方恐怕都很難下狠手。
無法下狠手自然無法知道自己的極限,而面對眼前這位大善女就不一樣了。
生死之間,他不介意給對方來套義擊、仁手組合拳。
他知曉了自己的實力深淺,才能更好的選擇什麼時候默默退至人羣身後,什麼時候又重拳出擊。
降魔樓外,竹葉飄零,一片蕭瑟。
圍觀的降魔者站得或遠或近,站得近的那是講義氣的,一旦情況不利季缺,他們可能會一起出手,畢竟除魔谷一直說他們一盤散沙,毫無骨氣和義氣,可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氣。
當然,站得更遠的則是怕死的,生怕那大善女一個發飆,他們也受到波及,因爲他們看得出來,這瘋女子如今很生氣,殺意很恐怖。
雙方各自站立,張依善那裡殺機很盛,附近飄零的竹葉彷彿都要無聲變成兩瓣,而季缺依舊一臉淡然的樣子,看起來人畜無害,彷彿要和周圍的環境融爲一體。
眼看雙方就要動手,結果這時,張依善忽然開口道:“先等等。”
所有人都是一愣,而就在這一瞬間,空氣中多了一點破碎聲響,那是有什麼利器快速穿過的聲音。
張依善常年的打法,那就是不偷襲渾身不舒服。
破空聲響起的時候,她的那柄紫色飛劍已然來到了數十步開外的季缺身前,殺氣森然。
這把劍直取季缺的咽喉,端的又快又狠,第一擊就想要了季缺的命!
就在那飛劍的殺氣激得季缺咽喉都起了雞皮疙瘩的時候,一柄尺子般的劍如一道水墨般甩出。
季缺揮劍的姿勢很古怪,與其說是他是在揮劍,不如他是在揮錘子。
張依善喜歡偷襲,季缺何嘗不是如此,前世小時候和人打架的時候,忽然冒一句“王老師,你來了!”,然後馬上一記天蠶腳是常態。
只見千機劍精準的砸在紫色飛劍上,聲音沉悶。
紫色飛劍如一條被砸中的魚般,往一旁翻滾而去。
季缺一擊得手,身形靈動一晃,跟在了飛劍之後,又是沉重一砸。
砰的一聲炸響,紫色飛劍被再次擊中,跌跌撞撞砸在地上。
結果這個時候,季缺趁熱打鐵,又是一記猛砸,紫色飛劍劍身冒煙,飛了出去。
尋常情況下,基本都是飛劍追着修行者跑,被攻擊的修行者恨不得離飛劍越遠越好,可是眼前的季缺卻反其道而行,是追着飛劍跑。
他一擊即中後,根本不給紫色飛劍喘息的機會,彷彿不把對方打死不罷休。
於是在衆人眼中,這畫面甚是詭異。
張依善眉頭微皺,不過她依舊很有信心,因爲飛劍依舊在她的掌控中。
它接連被擊,除開最開始的驚訝外,後面基本是示弱給對方。
她只要抓住一個機會,就能要了季缺的命。
這也是修行界的人對敵人的飛器忌諱的原因。
一個冷不丁,就會要了你的命。
比如現在,季缺手中劍已提起,又要砸下。
張依善眼睛一眯,準備給季缺一個透心涼。
結果這一刻,季缺揮舞的千機劍和飛劍相遇的瞬間,忽然一折,彷彿從中斷裂了一般。
他手中剩下的半截劍身一個輕靈回撤,帶着太極拳勁防守得如封似閉,而斷裂的另半截劍身則如一塊板磚般飛向了張依善,速度極快。
張依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飛劍上,想要反應卻已來不及。
於是她只聽見一陣勁風襲來,剛一扭頭,一塊“板磚”就呼嘯着砸在她大臉盤子正中央,聲音沉悶。
衆人根本沒有看清“飛磚”的軌跡,只看到了張依善後仰翻飛在空中了,臉上焊了一塊鐵磚的畫面。
這一擊之下,那本來陰險的紫色飛劍頓時失去了準頭。
季缺身形一晃,躲了開來,雙腿化作一片殘影,快速向張依善逼近。
張依善被砸得眼冒金星,本就不挺的鼻子已陷了下去。
而這個時候,她就聽到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以及狂笑聲逼近。
張依善心頭駭然,迅速召回了飛劍。
只見紫色劍光如電,猛的飛回,之後劍身迅速化作了三段,圍着她旋轉起來,如海里的游魚一般。
三段飛劍速度太快,宛若劍刃組成的風暴一般,季缺想要近身攻擊,都被逼對了回來。
張依善沒有料到,自己會因爲防禦被迫使出自己的絕學“一心三劍訣”。
要知道,這可以說是她隱秘的殺招之一。
一心御三劍,劍劍迅捷如紫電,無論防禦和進攻效果都十分驚人。
這真是老天爺賞飯吃的手藝,本命境的高手即便能模仿這技藝,也只是模仿到皮毛,絕對沒有這般迅捷如雷。
張依善靠着這絕技逼退了季缺,然後趴在那裡,一用力,發出一聲痛呼,把鑲嵌在臉上的“板磚”爬了下來。
下一刻,她擡頭一聲厲喝,本就被“板磚”砸得凹陷的臉龐不禁一陣扭曲。
之後,三柄小飛劍發出刺耳的嘯鳴,向季缺刺去。
它們帶出了一個個殘影,劍尾更是拖出了灰白色的湍流,圍觀衆人根本看不清。
季缺本來也看不太清,可是當他風神腿跑起來後,就看得輕了。
速度是相對的,飛劍快,季缺在同一方向上跑得更快,那飛劍就慢了。
他沒有任何猶豫,徑直往竹林中竄去。
砰砰砰!
紫色飛劍掠過,竹子紛紛破碎,爆裂的碎片飛舞而出,能徑直貫穿旁邊的青竹,可見其威力。
可是因爲修竹繁密,一定程度上阻擋了張依善的視線。
她只能腳步加速跟上。
而在衆人眼中,只能看見季缺的部分身影在竹林裡亂竄,並且“哈哈.”的狂笑聲到處都是,要是一兩個人站在這裡,肯定會以爲鬧鬼,嚇得人夠嗆。
季缺風神腿一邁動,不只是跑得快,跑得狡猾,還能變幻各種姿勢。
比如一柄飛劍明明要洞穿他的後背,結果他忽然一躺,在地上游起來,弄得張依善一臉懵逼。
張依善知道,這樣拖下去對自己不利,於是只見她伸出食指,在嘴上一咬。
食指咬破,痛覺連心的瞬間,她整個人已盤腿坐在那裡了,雙眼緊閉。
這一瞬間,他的部分神魂已和飛劍連在了一起。
四境神念境,神和念是分開的。
念是念力,神則是神魂。
神念境修到精深處,可將部分神魂融於器具,進而擁有新的視覺。
比如現在,閉眼的張依善其實睜開了一隻新的眼睛。
她的神魂附於劍身上,於是她就能在劍身上看到不少畫面。
只見飛劍一個上竄,飛到了稍高處,而憑藉着飛劍的俯瞰視角,她一下子就鎖定了季缺的存在。
下一刻,紫色飛劍猛然加速,帶起了淒厲的破空聲響,往正在地上仰泳的季缺刺去!
季缺見狀,雙臂一擺,頓時如水中游魚般改變了方向,靈動異常。
可是擁有“視覺”的飛劍也跟着他變幻,飛出了一條流暢的弧線。
啪的一聲炸響,季缺倉促出手,千機劍勉強捕捉到了飛劍的軌跡,和其撞在了一起。
他的身體因爲這股大力被掀得翻滾起來,而那飛劍只是一頓,轉瞬靈動一轉,就向他腰子貫入了過來。
“啊,我的腰子!”
啪的一聲,飛劍精準戳中了季缺的腰子,他整個人就如一張紙般翻轉起來。
靠着消力化解這一擊的季缺頗爲意外,因爲這飛劍在一瞬間厲害了好幾個層次。
在空中旋轉的時候,那飛劍又再次向季缺襲來。
季缺雙手一撒,大片符紙從身前飛出。
“急急如玉律,敕啦!”
在飛劍再次把他刺得如紙翻滾的時候,那些符紙在一瞬間爆裂開來。
而季缺的眼睛上,早已多了兩瓣煮熟的雞蛋。
和上次滅豬王時的情況一樣,熾熱的白光閃爍而出的時候,靠得近的圍觀羣衆全部中招。
他們倒在地上,一邊打滾,一邊捂着眼睛大喊“眼睛!我的眼睛!”。
如果說將部分神魂寄予飛劍中的張依善多了一隻眼睛,那現在她的這隻眼睛可以說被徹底閃瞎了。
飛劍在空中亂撞,跟發瘋了一樣。
而她的肉身也受到了不小的影響,忍不住捂住雙眼,只覺得刺痛無比。
她根本不敢睜眼,而這個時候,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那恐怖的狂笑聲已再次逼近了過來。
張依善心神受損,想要再次召回飛劍防禦,恐怕要慢上一截。
忽然間,聽到一陣勁風襲來的時候,她反應也是迅捷,寬大的袖袍轉瞬化作了一片紫雲,向突襲的季缺黏了過去。
季缺只感覺自己迅猛一刺如泥牛入海,整個身體都被帶歪。
這個時候,另一隻袖子已迎面砸來,如錘子一般。
這一黏一砸,季缺反而無處躲避,只能硬抗。
砰的一聲,他半截身體被砸入了泥裡,身體都酥麻起來。
本來站得較遠的圍觀羣衆從白光中恢復過來,看見這一幕後暗自心驚。
在眼睛發白的期間,他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明明剛剛還是飛劍追季缺,怎麼季缺這麼快就近了身,還被張依善的袖子砸了。
季缺着實沒有料到,這紫衣婆娘還有一招大袖子。
在對方袖子又要捲來的前夕,季缺周身真氣一蕩,胸襟處的符紙迎風而起。
“急急如玉律,敕啦!”
張依善感知到了符紙的存在,可如今她閉着眼睛,知道這駭人能閃出刺眼白光的符對她傷害不大,於是繼續攻去。
可下一刻,她忽然感到了一陣溼意。
嗤嗤嗤!
水符鏢着“尿”,如一場小雨。
張依善即便閉着眼睛,都覺得受到了嘲諷,心頭一怒,雙袖翻卷着,帶起了磅礴大力,往季缺捲去。
結果這時,忽然有幾串看起來較爲濃厚的符水飛了過來。
符水黏在袖子上的剎那,一下子又掛在了她的下巴上,於是在衆人眼中,張依善甩着大袖子,把自己摔了出去。
砰的一聲,張依善在地面上砸出了一個深坑。
她的下巴皮肉被高高扯起,那相對粘稠的符水,依舊黏着她的下巴和袖子。
而這個時候,季缺已然來了。
她的右邊袖子被黏住,那季缺就猛攻她的右路。
只見季缺雙手在一瞬間化作了一片虛影,如驟雨般往張依善的右臉砸去。
張依善趕緊用左手來擋,可是季缺實在是太快了,轉瞬就捱了十多拳,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同時,整個身體都被砸得浮空了。
季缺身體一斜,再次來到了她很難顧忌的右肩位置,對着她脖頸就是一切!
千鈞一髮之際,她的左手趕到了,架住了這一擊,可整個人也已被大力帶飛,如陀螺般旋轉起來。
季缺雙手伸出,猛然扣住了她的雙臂,一折!
只聽見一陣淒厲的慘叫聲響起,張依善雙臂已然被折斷。
這一聲慘叫還未停止,下一聲慘叫又高昂響起。
季缺雙臂絞住了她的小腿,靠着太極拳勁一扭,她的雙腿就此折斷。
下一刻,季缺一記凌空抽射,她整個人頓時如皮球般飛了出去。
而那三柄飛回來馳援的飛劍,也在這時失去了動力,如落葉般飄零在地。
咚的一聲,張依善被踢得幾十丈高的身軀墜地,在地面砸出了一個清晰的人形坑洞。
她顫抖着被折斷的雙手,身體一挺,就此徹底失去了知覺。
全場一時寂靜無聲,因爲這場決鬥發生得突兀,進行得突兀,結束得也十分突兀。
他們一時很難理解,爲什麼一雙袖子砸得邦邦響的張依善,爲什麼會因爲水符把自己摔倒。
更沒有人知道,季缺竟然贏了,贏得這般乾脆。
“師姐!”
“師妹!”
這個時候,那兩個同行的除魔谷的人才腫着雙眼向重傷不起的張依善衝去。
季缺站在那裡,腰部和胸部衣衫破碎的喘着粗氣,露出了堅實的肌肉。
這女人實力不錯,竟然差點割傷他腰子。
這個時候,他忽然伸出了右手。
那裡,一朵雪花正在他的手掌心。
下雪了?這麼早?
忽然之間,這天天地在這天仁城的秋天裡,下起了一場雪。
沒有人看見,在天仁城郊一處無名的山峰上,一個很高的影子看着下方那天仁城的輪廓,伸出了雙臂,面容慈悲如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