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道極爲熾盛的璀璨星斗,彷彿大道映照,根源顯化,緩緩浮現而出。
凝爲實質的燦然光華,宛若被無形氣機託舉着,冉冉升於東天之上。
無遠弗屆,凡受沐浴的寰宇衆生,皆可見得!
“這一夜,真是漫長。”
回到暖閣的白含章似有所感,擡手捂着刺痛的胸口,輕聲道:
“遼東大局既定,也算去一心病。
本宮並未看錯人,於千萬種糟糕透頂的變化軌跡中,紀九郎他找到最好的一條路。”
默默候在外屋的陳規臉色慘淡,好像六神無主,渾然聽不見白含章的喃喃自語。
他從一見到外袍下遮掩的那口鎏銀匕首,以及蟠龍服上的斑斑血色開始。
當場如被天雷擊中,險些嚇得昏厥過去,
戒備森嚴,堪稱天下禁地的大內皇城!
太子爺遇刺受傷!
簡直駭人聽聞!
要知道,今日可還是顏閣老和譚大都督值守!
兩尊位列山河榜的大宗師,再加上深不可測,日夜巡視皇城的那位大宦官。
六大真統傾力,也不一定能闖得進來吧?
陳規思緒亂如麻,驚慌之下差點叫嚷起來,卻被太子殿下用眼神及時制止。
這位穩坐大位,監國二十年有餘的儲君面色從容,儼然像是把生死置之度外。
彷彿在當今世上,已沒有任何留戀之物。
就連自身皮囊都不例外。
說是灑脫氣度,勘破大關。
卻更似淡漠超然,無慾無求,無畏無怖。
“殿下,傳召太醫暗中治傷吧……請以龍體爲重!”
陳規神色糾結,猛然咬牙跪倒下來。
“你侍候本宮衣食起居,常年待在暖閣,偶爾還旁聽些國事秘聞。
難道不清楚專破龍氣護體的冷不防,是什麼樣的兵刃?
人道法統下,歷代帝王、儲君、封侯封爵者,皆受龍脈氣運庇佑自身。
其中以前兩者爲最!
太古之初,位列九九至尊的人皇,連天帝都要敬三分,漫天神佛地祇,亦要叩拜行禮。
這是大道權柄所在。
雖然往後被削四等,不如往前,可玄洲祖地的磅礴龍脈,仍然無法小覷。
聖人因何無敵?他是這一劫古今三千年來,唯一把人道、武道一肩挑之,且問鼎至高者!
便是神兵道器全力施爲,也破不得體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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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口冷不防熔鍊極致五金,集合四魄,合以九數。
越是龍脈護身,人道護持,越是如切豆腐,無堅不摧。
你拿它去刺殺四重天高手,未必損得了其人半點汗毛。
可對於本宮而言,此就是鑿陣破軍,所向披靡的十七衛軍!
根本擋不住。”
白含章輕描淡寫,他亦是武道五重天的堅固體魄。
那襲蟠龍袍更是水火難傷,可以抵擋神兵道器全力一擊。
可瞞過【萬類同心】命格的楊娉兒,卻持冷不防一刀刺入胸口。
“奇士一記神仙手,輕易就壞了本宮苦心維持的平衡局面。
這口刀似附骨之疽,與本宮體內血肉、命元緊密結合。
當世聖手也拔除不得。
本宮不死,乃是最後避開要害,沒讓它再深兩寸,毀去心根關竅。
下棋對弈錯一步,全盤便就難看了,願賭服輸,本宮並非輸不起耍潑的無賴。”
白含章講到最後一句,也不知道想起了誰,忽地扯動嘴角,笑了一下。
“可社稷萬民離不開殿下……”
陳規意欲再勸,可被白含章擡手打斷道:
“三王入京,自可交託,本宮這幾個弟弟都有大本事、好手段。
當得起儲君的重擔。”
這番話,讓陳規臉色大變,他斗膽擡頭望向那位殿下。
只見太子爺兩鬢微白,好像染盡風霜,甚至腰身都有些佝僂。
乍一看,竟有些風燭殘年的衰朽意味。
以四重天的堅固體魄,鎖住一身氣血真罡。
寒暑不侵,無痛無災,可保延年壽數百餘。
本不該如此!
可誰又還記得,太子爺作爲嫡長子,很早就開始跟着聖人南征北戰。
也是挽過強弓,降過烈馬,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甚至在攻打應天府時,主掌運糧軍需之重事。
數次化解陳洪基的劫營斷後,放火燒倉的狠辣毒計!
“這二十餘年,本宮肩挑社稷,把持神器,實則走得很辛苦。
地方怨本宮奪權收賦,抑世家豪強之勾連錯結,
江湖怨本宮禁武立堂,以國法爲枷鎖,使其不得快意恩仇,
京官中樞的元老功臣,也怨本宮不體恤他們,提拔無靠山的新貴,青眼一輩子難補缺的寒門貧戶。
九邊留給將種去掙功名,還不夠,年年累加軍餉,真將自己當成土皇帝。
幾位國公個個都講自己勞苦功高,爲朝廷流過血,袍澤死了茫茫多。
可密偵司遞上來的摺子,堆成山的冤情錯案,字字句句都凝聚着家破人亡的動容慘像。
便是本宮的手足……唉!
本宮有時候也厭煩,想做個廟宇裡頭的泥雕木塑,面對萬民衆生的乞求呼喊,可以充耳不聞,無動於衷。
都道景朝烈火烹油,可這大廈樑柱生蟲蛀,遲早將傾。
只圖一時繁華又有何益?
更何況末劫至,四尊臨。
誰又去力挽狂瀾?
指望文臣武將死國門之前麼?
本宮乏了,二十年縫縫補補,世道仍未改易半分。
陳規,你看看這偌大皇城,像不像千年的暗室,未見半點光明……”
白含章雙手撐在暖閣欄杆上,夜風吹拂,背影微駝,好似暮年老者。
陳規淚流滿面,對於太子爺盡力維持時局,無比感同身受。
放眼古今三千年,哪個儲君日夜憂勤,毫無土木、聲色之娛?
兢兢業業二十年,未嘗鬆弛懈怠!
“殿下!”
“嗯?”
聽到陳規激動的叫聲,白含章回過頭,卻見向來沉穩的東宮近侍激動萬分。
這位太子爺順勢轉過視線,微微仰首,眺望東天。
熾盛光華燦然奪目,令被烏雲遮蔽的皎月明輝都黯然失色。
九大星斗前後連成一線,匯聚成恢弘圖景,直似一輪驅散墨色的煌煌烈陽。
皇城內外,盡皆通明!
恰如暗室燃燈,一照即亮!
“誰能料到,北鎮撫司初見你,許是本宮此生最好的際遇。
哈哈哈,太古九宸高懸東天……那張寰宇棋盤上,紀九郎你終於有了騰挪之本事。”
白含章久久凝望,而後大袖一揮,轉回暖閣當中。
他的眉心,倏然浮現一條細如蚯蚓的隱晦黑線。
蜿蜒綿長,深深烙印,難以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