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運子不惜焚盡神魂,施展燭照光陰的本命道術,爲的就是一觀紀淵跟腳來歷。
原因無他。
應運而生的天運子,至死也無法接受!
本該於這部新史留下名姓的自己!
竟會屢次受挫,最終折戟在一個遼東泥腿子手上!
更何況,氣運封王凝聚十旒冕!
這種濃烈的命數,絕非凡夫俗子可以擁有!
天運子別無所求,臨死之前欲解心頭一惑。
只不過隨着那條光陰小河潺潺流淌,映照過往與未來的一角,他心頭猶疑更重。
那個被上官打壓,同僚欺凌,受盡冷眼的紀淵。
與現在身披大紅蟒袍,執掌一府生殺大權,傲視同輩天驕的紀九郎。
簡直有着雲泥之別!
這?
當真是同一人!
“你的命!不對!你的命被改過!?誰給你改命?!”
天運子那縷如若青煙的殘念震動,好似人臉駭然變色。
改命之事,向來玄虛。
歷朝歷代都有類似穿鑿附會的傳聞流言。
比如大炎的高祖、以及打穿裂海走廊的冠軍侯。
大盛那位奪門爭嫡的太宗皇帝,諸如此類。
他們要麼是橫空出世,具有不可思議的通天本領,年紀輕輕就立於大世潮頭;
要麼是前半生稀鬆平常,並不見任何出奇。
忽地如彗星崛起,蛟蟒化龍,展現崢嶸頭角!
這類光耀千秋的絕世傳奇,因其氣運厚重,亦或者命數不凡。
時常會被江湖術士拿來胡謅故事,哄騙鄉野村民。
不僅是名留青史的英雄豪傑,就連當今的景朝聖人。
關於他還未發跡之前,亦有許多捕風捉影的誅心說法。
私底下散播最廣的,莫過“五龍同朝,父子相殺,手足相殘”的那樁事。
爲此北鎮撫司抓了不少好事者。
“改命?我?”
紀淵面無表情,眼底掠過一絲波動。
這條光陰小河所映照的“紀九郎”,乃是未曾得到皇天道圖的自己。
也就是說,而今的他。
因爲得到皇天道圖,儼然有些超脫大道變化的隱約意味?
“所謂人生一念,大道便知,已經過去的,將要發生的,都是天意!
道懸虛空,亙古不變,永世長存!
其囊括過去、現在、未來一切之無窮變化!
因爲,其本身就是諸界寰宇十類萬衆之心念的映照!”
紀淵眸光開合間,莫名有所感悟。
自古以來,有人逆天而行,也有人順天而爲。
前者要念頭通達,後者追求永恆。
故而纔有“道不同,不相爲謀”這句話!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逆天者就是要萬物由心,乾坤若註定顛倒,那就撥亂反正,將其扭轉!
不惜以一人之身對抗大勢!
順天者,則維持大道的軌跡,因爲他們追求永恆,不變方可不朽,一旦變化無窮,劫數造化流轉!
所以上古練氣士,大半都選擇出世,獨善其身,鮮少插手人間王朝更替。
更多是暗中推動,因勢利導!
但雙方並無高下之分,只是所行的道、所走的路,不盡相同。”
紀淵盤坐於地,周身氣機涌動。
好似茫茫混沌開闢演化,隱有悟道之象。
他從那條光陰小河、那個籍籍無名的“紀九郎”當中,參出許多懸而未解的道途疑義。
“我曾在社稷樓的藏書裡,得知上古之初,諸聖道統推動過一場封神大事!
各方大能分庭對壘,個個都借皇朝更迭佈局落子,誰也不願親自下場。
這樣倒是說得通了。
大道變化萬千,衍生無窮軌跡。
順天而爲,乃守道也;
逆天而行,乃破道也。
可不管如何,雙方皆在局中,難以跳出。
只能各顯神通、各施手段,去影響或者對抗所謂的‘天意’。
正所謂,萬事萬物命中註定,卻又難以預料。
就像你所映照的‘這個我’,只不過是其中之一的變化軌跡罷了。
我根本不需要放在心上。”
紀淵毫不顧忌說着,眸中內蘊深邃,好似無底的淵海,反而叫天運子瞧得心驚不已。
那縷殘念好似咬牙切齒,故意恨聲說道:
“你若無人替你改命,這輩子都該是個難翻身的遼東泥腿子!
今時今刻,你所擁有的榮華富貴、際遇造化,無非沾得‘命好’二字!”
紀淵無動於衷,識海內的皇天道圖映照那條光陰小河,垂眸一笑道:
“我看未必。”
要知道,他降臨此世此身,天京城太安坊的小緹騎,便有【鷹視】之相。
待到皇天道圖光華盪漾,覆蓋完畢。
紀淵擡起手掌捏住那縷殘魂,好似添加燈油一樣。
那條萬千星點匯聚而成的光陰小河,陡然光芒大盛。
其流動速度也隨之加快,映照出來的虛幻景象。
亦開始變化——
燕王白行塵打出奉天靖難的旗號,身爲親兵的紀淵自然隨軍出征。
他攻城拔寨屢立大功,武功也進步神速。
期間被流矢射中左眼,仍然浴血奮戰。
堪稱悍勇無比,驍烈異常!
中途,密偵司連連催促。
向其索要軍機隱秘,紀淵卻視而不見。
以黑衣僧人道廣的本事,豈能不清楚燕王府中安插的眼線。
他心知肚明,已經到了站隊的關鍵當口。
天下人,皆不看好燕王,認爲靖難必敗。
因爲古今三千年,從無起兵造反成功奪位的藩王。
可紀淵卻存有一線希望,隨即主動與燕王坦誠身份。
這一步棋,走得很對。
黑衣僧人道廣勸說白行塵,重用於他。
緊接着,使用將計就計之策。
幫助燕王的靖難軍,打下最難啃下的當陽府,以此遞交投名狀。
僅僅三年,燕王就從式微必敗之勢,就成兵臨京城之局!
“九郎不負本王,本王亦不負你!”
這年秋天,白行塵身披黑甲,騎乘龍駒。
與一衆親兵長驅直入,踏過皇城宮門。
聲勢浩大無比!
之後。
論功封賞。
紀淵得御賜蟒袍,拔擢爲北鎮撫司指揮使。
不到兩年,再升黑龍臺督主,掌管兩座衙門,麾下萬千鷹狼!
京城當中的文武百官,任誰見到那襲大紅蟒袍,都要畢恭畢敬!
“若沒皇天道圖,未來的一角,我可能會投靠燕王白行塵,成爲他麾下的心腹……倒是有趣。”
想到而今給東宮辦差,受太子白含章的重用,紀淵不禁勾起嘴角。
任憑大道軌跡變化無窮,似乎自個兒總跟這人間至尊至貴的白家兄弟有所牽扯。
“紀九郎!你快撒手!痛煞我也!”
天運子那縷殘魂被當成燈油,助漲光陰小河映照之速。
宛若身心受烈火焚燒,一點一滴煎熬榨油!
緩緩間,皇天道圖字跡勾勒,徐徐顯化!
【紀淵,玄洲,景朝,大統四十八年出生。
祖籍遼東,闔傢俱滅,僅活一人。
由二叔紀成宗帶到天京城,領北鎮撫司雲鷹緹騎。
鷹視之相,性獨桀驁,善於騎射,弓馬嫺熟。
因承襲百戶之事,屢屢衝撞上官遭其所惡。
後多有打壓,嚐盡艱辛,遂棄北衙,轉投東宮密偵司,遣派燕王府中。
皇太孫繼位削藩,燕王不憤,奉天靖難……
紀淵因其每戰登先,拔城十餘,受命領北鎮撫司,執掌詔獄……
再升黑龍臺督主,手握皇城禁軍……
燕王登基稱帝三十餘年,諡號“聖武”,駕崩歸天……
紀淵被拜爲顧命大臣,加賜太子少保……
百蠻復辟,異族進犯九邊,遼東驍將董敬瑭引兵入關,八府失陷……
天子年輕氣盛,欲效仿聖武帝御駕親征……
七月十九日丁酉,風雨連朝,雷聲大作,逆賊穆如寒槊率九萬衆,閃襲龍輦……
五萬精銳軍勢衝散,天子被擒……
歷經三朝,腰背佝僂的太子少保紀淵,爲難時刻攝政以振朝綱……
於金殿上錘殺禍黨奸賊,曰“吾爲天下誅此賊”,又言,“主張南遷者可斬”……
紀少保統轄“天策衛”、“鷹揚衛”、“威武衛”等六軍……
以攻代守,於當陽府阻擊穆如寒槊……
兩方對壘,連日血戰,其有天子叫門而不開……
雕落,纛折,紀太保出城而迎敵,穆如寒槊授首……】
紀淵並不理會慘嚎哀叫的那縷殘魂,眸光平靜注視着光陰小河,百餘年如一瞬,走馬觀花過一生。
那個瞎眼駝背,兩鬢斑白,好似風中殘燭的老者。
仍是御賜的大紅蟒袍,立於當頭府城頭上,宛若盤伏的冢虎。
其人背後是景朝的龍纛,前方爲列陣沖霄的百蠻大軍。
他回過頭,好似望向天京,又像與相隔幽暗光陰的紀淵對視。
最終,輕吐一言:
“大勢至此,百年國運繫於此戰!
願挽天傾者,請隨我出城!
今日若敗,我必先諸君而死!”
這就是官至太子少保的“紀淵”生平之結局。
“三尊大魔降世……”
斑駁而模糊的光影交錯間,盤坐於地的紀淵窺見冥冥虛空,似有幾道宏拔身影。
毫無疑問,奪下遼東,復辟百蠻的穆如寒槊,亦是受四神操縱的一枚棋子。
“嗬嗬……可悲!可笑!
就算你紀九郎做到太子少保,人臣極處,又能如何?
景朝照樣要國運崩亡!穆如寒槊依舊會破關而入!四神遲早降於玄洲,令這一劫的天地消散……”
見到光陰小河中的紀少保氣血耗盡,再無睥睨的強絕氣息,天運子痛苦又快意地大笑道。
“聒噪!”
紀淵用力一攥,煎熬心念的烈火更盛,讓那縷殘魂再次發出慘叫。
“這一角未來的疑點太多,聖人閉關二十年,豈會下落無蹤?
太子白含章身負【羣龍舞首】命格,天意垂青,又怎麼可能平白被被殺?
更別提燕王白行塵,當世大宗師的絕巔修爲,登基繼位短短三十餘年就駕崩?”
他並沒有被這一抹大道軌跡所幹擾心神,只是思忖其中的變化緣由。
“人道尊位,是否有着外界所不知道的隱秘?
猶記得,聖人也是登基未過多久,就開始閉關,將監國大權放給太子!
白含章天賦才情如此之高,也就止步四重天,且身子骨看上去並不好……”
拿捏於紀淵掌心的那縷殘魂行將消散,徹底灰飛煙滅之前,依舊不斷地攻伐道心:
“大道無窮,軌跡多變,因此未來不可預料!
可同樣,人生一念,大道便知!
照見一切,皆有原因!
哪怕你與那個紀少保沒走一條路,景朝仍舊難免國祚綿薄之局!
四神已經佈局一甲子,只等時機到來……天子北狩、百蠻破關……皆爲命數之推演!
一人之力,如何能挽天傾?!”
紀淵眉頭微皺,竟然頷首認可道:
“你說得沒錯,大勢加身,無往不利,大勢相悖,寸步難行。
這是顛撲不破的天道至理。”
天運子那縷殘魂不由愣了一下,好像感到錯愕。
紀九郎這是被他給說服了?
此人的道心如此輕易就被破掉?
“所以欲要逆天而爲,逆勢而起,逆道而成。
就必須要熟知未來軌跡,諸般變化。
天運子道兄,你乃紀某的摯親手足,定不會叫我失望對吧?”
紀淵眸光低垂,識海內的皇天道圖映照而下——
【天運子】
【命格】:【十惡大敗】
【命數】:【魂消魄散(黑)、焚燒神念(黑)、死劫難逃(黑)、灰飛煙滅(黑)、一世而終(黑)……】
零零總總近十道濃墨也似的漆黑命數,化爲烏雲也似的黴運、死氣、災難、劫數,籠罩於天運子這一縷殘魂的頭頂上。
像他這種境況,即便落到當世第一的神醫手中。
也只能得到一句“治不了、等死吧、告辭”。
要知道,天運子焚燒神魂催動本命道術,映照紀淵的過去之身、未來一角。
所付出的不僅僅是此世的陽壽,還有盡數的陰壽。
一旦灰飛煙滅,連做鬼都沒可能!
“紀九郎你要做甚麼?讓我死……你讓我去死!”
天運子有種不詳預感,那縷殘魂已是風中殘燭,再過兩三息就要熄滅。
他莫名悚然心驚,覺得就此魂飛魄散可能會更好。
否則……下場必定悽慘!
但還未等這位滅聖盟右護法做出決斷,紀淵便請出坐鎮命宮的“南鬥星官”。
“天運子道兄,你我交情如此深厚,我還欠你點撥之恩,豈能坐視你灰飛煙滅,連做鬼類的一線生機也沒有。”
紀淵攫取從如來神掌總綱當中,所獲得的道蘊。
以“南鬥星官”之神,篡改陽壽。
讓天運子那縷行將潰散的殘魂,忽然穩固下來。
“大道無窮,軌跡多變,可只要我知道足夠多的一角,就能把未來拼湊出大致的模樣。
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紀淵眸光垂落,好似陣陣寒流,刺得那縷殘魂生疼。
“你瘋了!妄測天機,會遭反噬……”
天運子不可置信,紀九郎爲他續命是要窺探未來變數?
簡直大逆不道!
“你測的天機,與我有什麼干係?天意明察秋毫,反噬再兇,也該落到你這裡纔是。
再者,順天,逆道,無非隨我心意。
我若當真改了,那我便是天,我便是道。”
紀淵一笑,反正他從如來神掌總綱那裡攫取龐大道蘊,正好有用武之地。
爲天運子續住陽壽,五指猛地攥緊,讓其再次催動本命道術映照未來一角。
紛紛雜雜,近乎無窮無盡!
約莫一千四百多萬道軌跡,若隱若現!
如同霧裡看花,呈現於光陰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