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瘋子

胡弩鎮,位於于闐國都以南六百里,崑崙山北麓,扼守着山口要道,歷來都是兩國防禦和爭奪的要點。

唐時的鎮,用的是它的表面意思,鎮守、鎮壓之意,大致在城之下,戍之上,它並不是一座孤城,而是由一系列的關隘、軍堡、鋪戍組成,要說嚴密也算得嚴密了,可每一次面臨吐蕃人的入侵,從來沒有守住過。

原因很簡單,這一帶位於塔里木盆地的邊緣,地形較低,吐蕃人則是從青羌高原上下來,地利在彼而不在已,駐軍也是打着能拖一時是一時的主意,最關鍵的一點,是預警,點燃烽火,讓安西各鎮知道,敵人來了。

不過,天寶十一載的五月,這種局面卻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位於于闐最南端的這個軍鎮,被突然涌入的兵馬擠得滿滿當當,不大的城中自然是駐不下了,就連周邊的空地,都被盡數徵用,可後頭卻還有源源不斷的人馬,在開過來。

鎮將王滔不過三十餘歲,正當壯年,看着卻像是個四、五十歲的年暮之輩,他是前前任大都護夫蒙靈察的牙兵出身,後升上了行官,高仙芝時代,被打發出來從戍主好不容易升上了鎮將,沒想到卻成了這胡弩鎮的主官。

出頭什麼的是沒有希望了,他不過等着哪一天,吐蕃人打過來,或死或逃,如果能多守上一天,也算是賺了,誰知道,幾年的功夫,吐蕃人縱然偶爾出現,也不過是小股兵馬,連城都沒捱得上,顯然只是打探軍情而已。

形勢倒底還是變了,這一點,他們這些頂在最前沿的戍兵感觸最深,大唐由守轉攻,由攻變爲壓倒之勢,什麼時候想打,打多大,都由邊將一言決之,成功了固然可喜,失敗了也無所謂,左右還能用錢贖罪,只要不死,總有一天會被重新啓用,到時候再打回來便是。

在這種風氣下,邊境上人人爭先,大部分時候,變成了唐人主動出擊,不斷地壓縮着吐蕃人的活動空間,當然,河隴那種地方纔是主戰場,他們這些邊邊角角的,總是有勁也使不上,只能幹看着,畢竟,一座崑崙山,如同天塹橫在眼前,誰知道那後頭,等待着的是什麼?

王滔並不氣餒,這年頭,能活下來就已經不錯了,他這種靠邊站,又沒了依存的人,就算真立下什麼功勞,保不齊就便宜了別人,懷着無過便是有功的心思,這日子也能過得,那還爭個什麼勁?

誰知道呢,這種偏到沒邊的地界,有一天居然會這麼熱鬧!

過來的兵馬並不算出奇,最先到達的,全都是于闐人,步騎皆有,粗粗一數,竟然有四、五千人,而領軍之人更是不得了,王滔看到那面繡着金色蓮花的王旗,差點沒從城頭栽下來。

于闐國王、都督尉遲勝竟然親至!

“大王!”

王滔心裡震驚無比,小國無故出兵,形同謀反,他們來到自己這個小小的軍鎮,是打算要同吐蕃人聯成一線了麼?他不敢再想下去,更不敢聽之任之,出城之前,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那扇並不高大的城門,在他身後關閉了,也斷絕了最後的生機。

若真是猜想的那樣,自己除了以身許國,沒有別的路可走,迎着對方的馬頭,他遠遠地站定,抱拳行禮,做得一絲不苟。

“本王認得你,咱們在龜茲見過面。”

“是,大王好記性,六年前,夫蒙中丞調各國兵馬,共擊賀魯餘部,大王的行轅就是在下負責,只是說過幾句話,沒想到還能記起。”

“不只,你到于闐,在鎮守使司入職時,楊使君點了你的鎮將,本王看到過你的名字。”

尉遲勝和他的年紀相仿,不過顯得要年輕許多,脣上一撇精緻的曲胡,正是西域人最通常的裝扮,他從一匹神駿的突厥馬上跳下來,一把摘下鐵盔,交與隨從,提着馬鞭,走過來。

王滔知道他說的事,自己升上鎮將時,曾去過於闐鎮,那也有三年了,這位大王的記性還真不是一般地好,他相信,以自己一個小小的行官,又沒什麼靠山,不會讓人專門惦記。

“你這如臨大敵的,是以爲本王要謀反?”尉遲勝擡頭看了一眼城頭,那上面的守軍顯然得到了軍令,一個個把自己縮在垛堞後頭,只怕手裡已經拿上了弓弩。

“沒有行文,下官職責所在,不得不如此,還請大王見諒。”王滔坦然承認,這種事情只有一個結果,沒必要多兜圈子。

“怪你什麼?有如此盡責的人守着邊境,本王在城中才能安枕。”他先是讚歎了一句,緊接着奇怪地問道:“莫非你沒有接到制令?”

王滔訕笑着答道:“下官這種地界,哪會有人送來制令,出什麼事了麼?”

尉遲勝看着他不像是撒謊,搖搖頭:“那就難怪了,可制書也不在本王身上啊。”

眼見口說無憑,對方又是一付油鹽不進的模樣,他毫無風度地撓撓頭,一臉的爲難:“他們此番怕是撐不得幾日了,這個時候去投吐蕃人,除非昏了頭,本王看着像是那等蠢人麼。”

正沒主意間,突然後頭又到了不少兵馬,一看打頭的旗幟,兩人都是吃了一驚。

“白老七好快的腳程,竟然不比本王晚上一時半刻,他都到了,正主兒也該出現了,罷罷,今日不進城了,先去接人吧。”

其實,在看到龜茲兵馬時,王滔就已經相信了對方,于闐也許真與吐蕃人有什麼勾搭,畢竟他們相隔就這麼點距離,可要說龜茲也叛了,那等於整個安西鎮全都淪陷了,這麼大的變故,他身爲鎮將沒有接到任何消息,王滔如何肯信。

既然不是,那就意味着,朝廷有了大動作,兵馬集結在自己這塊小小的地盤,不用說,針對的肯定是山後邊的吐蕃人。

心裡有了底,王滔的腳步都快了許多,等到接下龜茲兵馬,他這才發現,新到來的還不只這一支。

紅纓如血、紅旗似火,那些兩人一列,邁着整齊步子行進的兵馬,一看就是大唐邊軍,面上的那種戰意,還有驕傲,是裝不出來的,唯一令人不解的是,所有人都在衣甲外頭,罩上了一件白布衫,旗幟上也掛着白幡。

竟然是一支哀兵!

等到中軍的大旗漸近,王滔看着上面的旗號,一下子呆在了那裡,久久沒有動作。

北庭大都護、攝御史中丞、伊西北庭節度使......程。

大旗之下,被一衆牙兵簇擁着的,不就是原來的安西副都護,有着“瘋子”之譽的程千里麼?

北庭兵馬、兩國本軍,一個領頭的瘋子,王滔只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夠用了。

朝廷這是要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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