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淺見

當然,此時他們還都是別人的屬下,可在劉稷看來,兩人的情誼已經根深蒂固了,說話之間完全沒有顧忌,甚至......

外表粗豪的李嗣業,心思只怕也不那麼單純,如果這番說辭只是無意的話,他倒是有些佩服對方的情商了,因爲這些看似不敬的言辭,用得實在是恰到好處。

得罪一個就快要死的上司,會有多大的風險?卻在無意中拉近了兩者的關係,只要段秀實沒有舉告的心思,就必然要傾向於他。

劉稷自失地一笑,是不是情報人員的職業慣性,總會把人性想得複雜一些?

他無意中的這個動作,被段秀實看到了,卻是另外一番理解。

“五郎不以爲然否?”

這一聲,背對着他的李嗣業也轉過頭來,在兩人灼灼的目光下,劉稷從一個漆盤裡抓起一小撮胡香,同時手上還在轉動,這些後世叫做‘孜然’的擼串神器,被均勻地撒在上面,在燒滾的油脂作用下,發出‘滋滋’的聲響。

異香一時間瀰漫開來,三人的神情都是一振。

“某怎麼瞧得,五郎好似變了個人,往日裡,他怎肯幹這種事?”李嗣業終於看出不對了。

段秀實恰到好處地補了一刀:“還幹得如此細緻。”

吃人還不嘴短,真不愧是好拍檔,劉稷腹誹了一句,用短刀一刀刀地將表面已經燒得焦黃的那一層割下來,盛在漆盤裡,遞給兩個吃貨。

兩人早已經喉嚨發緊、唾液橫生,接過盤子,也顧不得燙,就這麼上手,抓起肉片往嘴裡塞,一邊吸氣一邊嘖嘖稱讚。

“嗯,好炙!痛快!”

炙是古時對燒烤的說法,兩人的胃口都不錯,很快,堆得滿滿的一盤子肉片就見了底,放下盤子,李嗣業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擦擦嘴角,隨手在袍角上蹭蹭,眼神一下子盯住了劉稷的那把短刀。

“端得是好刀,你就是用此物,宰了達囊乞那廝的?”

又來了,劉稷發現,如果不將事情交待一遍,只怕是個人都會來問上一回了,他一邊轉動棍子,一邊開口說道:“若是你,可能憑此刀,殺了他?”

李嗣業一怔,認真地想了想,搖搖頭:“除非一刀直中要害,否則就是砍斷他的手腳,這廝也能咬住你不放,而以此刀直取要害,相隔不會多於半步,他都不須用刀,只憑一雙手,就能結果了你,某,做不到。”

“使君所言甚是。”想到那天的戰鬥過程,劉稷心有慼慼:“那廝的臂力之強,世所罕見,某能成功,實屬僥倖。”

看似謙遜之後,他的話風一轉:“正面相抗,我在他手下只怕走不得三合,可要是生死相搏,卻有法子讓他毫無還手之力。”

在兩人好奇的注視中,劉稷將山林搏殺的過程敘述了一遍,過程之驚險,聽得兩人冷汗直冒,那種臨敵機變,真是讓人防不勝防,李嗣業心裡很清楚,就算不輕敵,在同樣的情況下,他也很難做到不失手,而只要一次疏忽,就是致命的。

於是,兩人看向他的目光,又有了一些不同,勇猛無匹的人,在軍中比比皆是,可以說毫不出奇,可這些人,有哪個敢說必殺達囊乞那樣的勇士,還是以一敵五!

此時的劉稷,透出一股強大的自信,陌生得讓人覺得可怕。

沒有人不信,因爲事實已經擺在眼前了。

故事講完,他的第二盤燒肉也新鮮出爐,那條羊腿已經所剩無幾,他將餘下的腿骨扔進一個陶罐,準備留着做湯,端起堆成尖的肉片,同他們坐到了一塊兒。

“適才虞侯所問,其實我確是有些淺見。”他手腳不停地將肉片分給二人,主動回到了之前的問題。

“兩位都是行家,你們以爲,一場戰事,最重的應該是何物?”

此言一出,正捏着一塊肉片,準備往嘴裡扔的段秀實,一下子停下了動作,現出一個若有所思的表情,緊接着,他的下一句話,讓二人都變了顏色,神情也顯得肅穆起來。

“去歲,高開府,緣何會有一敗?”

龜茲城中的大都護府,摒退了侍者的節堂上,只餘了兩個人,王正見並未坐在大案之後,而是坐在程千里的上首,只有這麼近的距離,聽起來纔不會那麼費神。

“屬下回程時,路過葛邏祿人的營地,他們不但未加阻攔,還呈上了不少奉儀,其首領謀落嚅嚅,不住口地告罪,似有歸附之意。”

“葛部?”王正見有些意外:“你在哪裡遇上他們的。”

“碎葉城以北十餘里。”

王正見拈着頜下的白鬚,思索着其中的利害,碎葉城早在四年前就被他親自帶兵攻破,那時還是突騎施的牙帳所在,爲了根除隱患,他直接下令將城池毀去,葛邏祿人竟然如此深入了麼?

“反覆無常的鼠竊之輩,得一時僥倖,便以爲前事可以不計了麼?”王正見恨恨地說道,臉上充滿了激動。

程千里默然不語,也不知道如何接話,對於中丞的憤怒,他心知肚明,都是緣於去年的那場大敗。

大食人止步河中,昭武諸國在其羽翼下瑟瑟發抖,大唐損兵折將,退出了蔥嶺以西,而只有葛邏祿,這個臨陣叛變的部落,得到了最大的利益,將他們的遊牧之所,從金山南麓擴展到了七河流域,也就是後世的伊犁河、巴爾喀什湖一帶。

現在,眼見大唐與大食結束了敵對,竟然又想投靠過來,那倒亡在怛邏斯城下的一萬六千多唐軍將士,又該怎麼算?

“昔日諸葛武侯論戰,有言‘曹操之衆,遠來疲弊,聞追豫州,輕騎一日一夜行三百餘裡,此所謂‘強駑之末,勢不能穿魯縞’者也。故兵法忌之,曰‘必蹶上將軍’。’,以中原尚且如此,何況化外之地。”

一說到這場戰事,王正見就無法忍受心裡的鬱悶:“可他倒好,一不等趕赴安西的天威健兒,二不知會近在咫尺的伊西北庭,以區區三萬之衆,長途奔襲足足八百餘里,其中還有一萬客軍!”

“除了他高仙芝,誰敢如此行徑?不敗,纔是沒了天理。”

王正見再也難掩激動,連連咳嗽不止,程千里慌忙起身上前,爲他輕拍後背,沒想到,老人一口氣沒壓住,吐了出來。

地上那團鮮紅的血漬,令人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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