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乾元十二年,在長安逗留了十年的阿布杜熱,終於要踏上返鄉的路途
穿着一身儒袍的阿布杜熱,早在五年之前就改名爲艾仁,正式破門背教,開始接受華夏的儒家學說。比起動輒拿火獄、死亡來恐嚇的他的原來宗教來說,儒家的仁恕、道家的無爲還有貫穿於大唐諸家顯學中的包容兼顧之論,纔是真正的智慧。
“過猶不及,故此棄之。”有別的大食人問其爲何破門背教,艾仁如是答之。
與他送別的人身份也有些特殊,乃是新羅老王金憲英。
與十年前相比,金憲英整個人都顯得白白胖胖,明顯發福了。
“此去風波萬里,耗時無數,恕之,你要千萬保重。聽聞貴鄉,民風兇悍,教旨嚴苛,你萬勿離開大唐軍士護衛”
“殿下只管放心,我此行隨杜鴻臚爲使者顧問,同行有八艘炮艦、十二艘戰船,給養貨船更有十艘,共攜五千軍士——足以滅一國矣,我故鄉大食,雖也是大國,卻不敢捋大唐虎威,爲難於我。”
金憲英嘿然一笑,他身爲一國之主,對此有些不以爲然。當初他也明知大唐天威,可還不是獲罪於大唐麼。
目光轉了轉,看到此行的正使,年過六旬的杜甫正在與一人揖別。
十年前,杜甫離開了《民報》,爲葉暢所徵辟,進入了官場。十年時間,他從一個小小的郎官,升至如今的九卿之一鴻臚卿,接替李白的位置,負責外交事宜,一個叫顧況的年輕人則開始執掌民報主筆之職。此次遠赴大食,既是宣揚國威,亦是爲了打通前往歐羅巴的商路,事關重大,故此他親自請命而往,葉暢原本以他年長不準,他卻固請之,而且醫生爲他體檢也說,他身體狀況甚爲健康,於是乃允。
給他送行的,正是已年過古稀的李白。
當年舊友,李頎早逝,高適在擔任兵部尚書的時候突然病逝,卒於任上,王昌齡年邁不良於行,岑參正值壯年,如今擔任兵部尚書,正陪着葉暢,故此來給杜甫送行的,只有李白。
“可惜,可惜,葉公勸我早些致仕,要不然,我就非和你搶這出使之職不可”李白舉起酒杯,一邊祝願杜甫一路順風,一邊心猶不平地道。
李白精神、身體都還好,不過畢竟年過七旬,所以去年時葉暢把他與韋見素等都勸退了,按葉暢的說法,就是擔任主官者,年逾七十,任滿五載,便請致仕以頤養。實際上就是葉暢推出的人事制度改革,既包括退休制、任期制,也包括正常的升降考評制度。
不過對於這些榮退的官員,葉暢在爵位上都不吝封賞,比如說李白,是以從二品的鴻臚寺卿退休,便以同樣從二品的開國縣公爲爵,特進爲諮政院柱國——這幾年在人事制度上,葉暢是大刀闊斧,將十二部尚書增至十五部,其品秩提至正二品,九卿則數量不變,品秩爲從二品。在職官員,皆不賜爵,唯有退休之後,方以爵位賜之。實際上就是讓那些退休的高級官員,仍然可以享受在職時的一些待遇,比如說儀仗、薪俸,以降低他們對於任期制和退休制的抵抗心理,同時也是避免他們出現退休前瘋狂之舉。
要知道,官位不世襲,爵位則是可以世襲三代,只不過每代減封一等,象李白的開國縣公,到其子時便可爲縣侯,其孫則爲縣伯。凡有爵位,便可以從朝廷獲取不遜於在任時薪俸的收入。
“太白公,如今功成名就,我則不然,未有地方任職之經歷,始終是一生之憾,如今就只有想法子立功名於外了。”杜甫笑道:“聽聞雲南道尚念及太白公之惠政呢”
這十年大唐人口增長迅速,如今已經過了一萬萬,而云南又是人口增幅最快的地方之一。李白當初在高適上調中樞之後,曾主掌過雲南民政,當地百姓頗念其勸農撫孤之舉。如今雲南人口滋生,當地蠻民紛紛歸化登記入籍,加上遷入此地開闢花椒、甘蔗、棉花等種植園的移民,人口已經超過三百萬,故此葉暢將之獨闢一道,爲雲南道。
這也多虧了玉米、土豆二者的推廣,這十年大唐不是沒有自然災害,可是饑饉不作,糧價便宜,就連雲南、黔中道不宜種植稻麥稷粱的地方,亦可種之,產量又大,王昌齡僅以此一功,便名傳青史,被以爲是神農之後第二人。
身前功,身後名,文人所重,便在於此。葉暢視察國子監時所題字句立心、立命、續絕學、開太平,可以說成了這個時代每個文人的志向了。
“你若是願意主政一方,早些到地方去,成就豈會低於我?”李白說到這,忽然見大隊儀仗過來,當下笑道:“衛王來了”
葉暢也已經顯出幾分老態,不過走路之時,依舊是虎步龍行,杜甫向他那兒望了望,李白吃吃一笑:“見着衛王牽的那少年麼?”
與葉暢同行的是一個少年郎,英挺矯健,杜甫自然是見過的。此人身穿禁軍軍服,不過二十歲左右,杜甫記得,他是安排到此次使節團中的一護衛將領
“怎麼了?”
“那可是故人之後,還記得那位巾幗不讓鬚眉的蠻女麼?”
“大理郡王?”杜甫想了想,然後訝然道:“這個木迅是她的兒子,不是從未聽她成親,莫非是嗣子?”
大理郡王即是當年的蠻女阿詩瑪,光榮鼎革之後,爲了樹立歸化的典型,她被壽安封爲大理郡王。當然這是虛爵,實際上並無於涉實務的權力。此女多年未嫁,而且以她的身份,也不好嫁人。杜甫在鴻臚寺,與她的交集非常少,如果不是這個木迅外貌頗類其母,只怕也猜不出他的身份來。
“自然是親生之子,總之這小子你多照顧照顧,他是個有志氣的,原本是我帶入長安,也從不以其母功爵來招搖。”
李白絮絮叨叨地囑咐,杜甫心裡卻越發訝然,大理郡王並未正式出嫁,這小子如果是親生之子,他的生父會是誰?
目光在李白與木迅身上打了個轉兒,李白在雲南多年,與大理郡王的關係相當不錯,莫非是這廝的?看起來似乎有點象啊……
但看到葉暢牽着木迅而來,葉暢身旁另一邊站着他的長子,長子與木迅的相貌也有兩分相似,杜甫心又突的一跳……當初阿詩瑪與葉暢的關係也是甚佳,葉暢這般牽着木迅的手,莫非葉暢纔是他的生父?
杜甫心裡象是有隻小老鼠在撓一般,非常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但是他也明白,知道這個答案未必有什麼好處,只能將自己的好奇心強行按捺下去,與李白一起,迎向葉暢。
“子美,此行諸多事情,都要靠你主持,你的見識氣魄,我都是不擔心的,但是這一次隨行人員當中,年輕人居多,他們容易鬧出事端,還需要你爲他們把住舵,莫要鬧得太過了。”鬆開拉着木迅的手,葉暢笑吟吟地對杜甫道。
杜甫明白他的意思,以笑迴應:“殿下放心,下官必定小心。”
“火車就要開了,我不耽擱你們,木迅,杜公乃是我早年故交,後來幾次大事,杜公都不顧安危爲我出力,你要敬之如長輩。”
“是。”那個木迅簡短地應道。
“乘着年輕,多見識見識外邊,終有一日,你們要替大唐到外邊去開疆拓土。”囑咐完木迅之後,葉暢轉向其餘的年輕軍士,他揚聲說道,只是一句簡單的話語,就讓衆人熱血沸騰起來。
“殿下可是來晚了。”在杜甫等人登車之後,李白拉着葉暢的手,笑嘻嘻地道。
這廝性子豪放不羈,爲官多年,仍然是這模樣。葉暢苦笑道:“你以爲是我想要晚麼,這一次同時送出兩批人,子美這邊好些,往大食的海路摸索了這麼多年,早就沒有什麼問題,可是往東邊去的,麻煩一大堆啊”
李白自然知道此事,這一趟專列所送者,並非只有杜甫一行。
壽安登基已經十二年,火車出現在大唐也已經十年,大唐如今是一個極度重商主義的國家,商人們非常熱衷於開拓新的市場、尋找新的原料與作物產地。王元寶下屬船隊的傳說,玉米、土豆的大行於世,讓這些商人們意識到,在海的對面,大洋之東,還有一處廣闊而豐饒的大陸。最重要的是,那塊大陸有大唐需要的市場、物產。
朝廷與葉暢本人,也從來沒有放棄過對那塊大陸的探尋,葉暢更是懸賞百萬貫,獎勵能夠順利抵達那塊大陸、尋找到安全航線的人。這個懸賞,自十年前就掛了出來,因爲有朝廷爲其背書,唯有最愚蠢的騙子纔敢去編造謊言試圖騙賞,更多的是被這百萬貫懸賞和新航路發現後可以預見的鉅額利益所打動的商人們,他們紛紛買船僱人,開始尋找那東方之地。
李白曾聽劉晏笑着點評說,衛王那一百萬貫懸賞未曾發出去,而旅順船場從這些商人手中接到的造船單子的利潤,就已經超過一百萬貫了。
這個懸賞並非提出一次後就被人淡望,此後,葉暢屢屢在公開場合重複這個懸賞,其金額也從一百萬貫提升到後來的三百萬貫。而玉米、土豆大行於世的實例,也讓大唐有識之士意識到,如果還能找到與之相當的農作物,能夠給大唐帶來什麼樣的好處,故此沒有誰認爲這是勞民傷財之舉。
最初向東航行在失敗之後,這些商人們開始研究別的道路,特別是研究已故的王元寶他的船隊的航路。既然沒有辦法重複他們東去之途,那麼想法子從他們的返回之途尋找答案,亦是一個方法。於是,從乾元五年開始,一系列重要的航海成就,便開始涌現出來,先是一支由三艘海船組成的船隊南下,雖然他們沒有能夠繼續東行,可是卻帶來了南洋盛產香料、名貴木料和象牙犀角等物品,船主大發其財。然後,從南洋諸島往東,往南,一座座島嶼被發現,乾元七年,王啓年的船隊在南洋再往南發現了一處陸地,在花費一個多月時間也未能繞其一週後,他們判斷這處陸地不是島嶼,而是大陸,王啓年便得到了這塊大陸的命名權。他用了自己名字之中的“啓”字爲之命名,稱其爲南啓洲。乾元十年,終於有一支船隊從南洋羣島最東端出發,藉助洋流與西風,在航行了四十天後橫渡大洋,抵達了葉暢懸賞之地。
船隊返回時,帶來了當地土人,甚至還帶來了當初王元寶船了的一個遺留下的水員。葉暢如其所諾,在船主抵達長安當日,便籤發了三百萬貫的賞額,而船主毫不猶豫將其中的兩百萬貫用於預定新船——據說他在那新陸之上,發現了埋藏極淺的金礦
在確認了那條航線之後,葉暢便開始籌備一支由朝廷組織的考察隊,名義上是去宣聲國威、通商獲利,實際上則是去做物產初步調查,將其中可能對大唐有用的一些物產或引進或買來。這一支考察隊的首領,乃是陸羽——當初的小小茶鋪夥計,如今成爲大唐有數的博物學家,走南闖北近二十年,讓他積累了豐富的博物知識。
比起杜甫一行,陸羽他們所行更讓人擔憂一些,故此葉暢先給他們送行,然後纔來送杜甫。
眼見着杜甫等人都登上列車,從車窗裡伸出頭來,向着送行的官員、親屬揮手話別,葉暢突然間心裡有些失落。
“這火車當真是好東西,雖然已經問世十年,我仍然覺得有如夢幻一般啊……”李白在他身邊道:“十年二千里鐵軌…嘖嘖,如今去北海,只需要三五日時間就可以了”
此時的火車,與後世火車相比,載重輕,自重也輕,故此其軌道鋪設更爲容易,僅僅十年時間,在原先轍軌的基礎之上,鐵軌就從長安鋪到了北海。
“是啊,哈哈,我看太白兄你身體尚好,這幾年正可以乘火車多走走。”葉暢收住自己心裡的那一絲失落,轉過臉來,看着這位了不起的詩人:“然後回京好生休養,咱們爭取都多活幾年,看看這個世界,究竟會變成什麼模樣
“若是達夫他們還活着,那就好了……”李白悠悠望着遠處,火車已經開動,他感慨了一聲。
他心裡有種感覺,葉暢,就是火車的機車頭,大唐就是火車的車廂。
這車頭,會將車廂拉到哪裡去?
無論拉到哪裡,那也一定是一個即使他用詩歌,亦無法描繪出來的盛世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