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裡,長安城中人心惶惶,一夕三驚,雖然朝廷竭力掩飾,可是百姓還是知道了都畿道起了賊亂,而且這賊亂迅速蔓延,擴展到了大半個河南道。這等情形之下,洛陽被圍,眼見長安與關東的往來就要中斷了。
便是宮中的李隆基,如今也沒有心思排演霓裳羽衣舞,變得重複勤政起來,連接着詢問各地情形。但是得到的消息,都不是什麼好事,雖然楊國忠百般阻撓,李隆基還是意識到,這個帝國出現了大問題。
“若朕能年輕二十歲……不,只要能年輕十歲,精力還足,何愁天下不靖?”這天他退了朝之後,回到自己寢殿,見只有高力士在身側,忍不住嘆息了聲道。
“是,奴婢若是年輕十歲,必然出去爲聖人督軍”高力士迴應道。
“老了,老了……”
聽得李隆基喃喃自語,高力士心中動了一動,忍不住往着西北方望了一眼
李隆基如今在興慶宮見朝臣,故此太子所在的東宮,在興慶宮的西北面。李隆基雖老,興慶宮中的太子卻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若是這話給別人聽去,只怕有些不妙。
想到這裡,高力士道:“聖人哪裡老了,聖人如今仍然是龍精虎猛,這幾日上朝,與當初年輕時沒有什麼區別”
李隆基揹着手,搖了搖頭,奉承話他怎麼聽不出來,他是真覺得老了。
過了會兒,他幽幽地問道:“高將軍,你說,讓安祿山南下勤王……如何
高力士心中一凜,忙跪倒在地:“此軍國大事,非奴婢所能言”
“爲何不能言,讓你說,你便說,你這老東西的狡猾,莫施在朕這裡”
高力士偷窺了一下李隆基的眼色,垂下頭去道:“奴婢聽說,安祿山在聖人面前與聖人背後,不是一番模樣。”
“你是說,此人奸詐,必有反心?”多年主奴,李隆基自然是知道高力士心思的,瞥了他一眼:“這些年,安祿山送到你府中的東西也不少吧?”
“聖人聖明,明察秋毫,奴婢有罪,貪污受賄……不過奴婢雖然收了安祿山的東西,卻不敢不忠於聖人”高力士聲音發顫,連連求饒:“奴婢對聖人一片赤心,天日可鑑”
“朕知道,你起來吧,若不是這片赤心,朕豈能容你這個朕的身邊之人”李隆基嘆息道:“只是這幾日,不時有人上表,說葉暢手中無兵,難以壓制都畿道之亂。朕派人去查過,原來不只都畿道、河南道,就是京畿道,出了長安百里也是怨聲載道,只差兩個人了……”
“兩個人?”
“一個叫陳勝,一個叫吳廣。”李隆基哼了一聲:“國家變成這模樣,皆是宰相之過也”
高力士心中一動,很明顯,李隆基對楊國忠似乎有些不滿了。
“故此有人勸朕召安祿山入關勤王,別的邊將,不是隔得太遠,就是手中兵力不足,唯有安祿山,手中有十餘萬兵,他只需要帶六萬人入內,便可以掃平煙塵,還天下一個太平……”
“萬萬不可,聖人,進此言者何人,不可聽之”高力士頓時慌了:“安祿山忠奸尚難辨識,如今中原空虛,他帶強兵入內,何人能制之?”
這是李隆基也一直擔憂的問題。若不是擔心這個,他早就派人召安祿山回來了,哪裡會等到現在?
“如今來看,只怕不如此不行了,今日得李橙密奏,說是都畿道賊兵亦有十萬,漸有圍洛陽之勢,葉暢兵力不足,而且都是新兵,只怕難以守衛洛陽。他有意勸葉暢棄洛陽而守安陽,隔絕黃河,不令賊亂至黃河之北……若賊人真正圍了洛陽,也唯有召安祿山入內了。”
“葉暢久督邊事,熟諳兵法,他必然能勝……”
李隆基搖了搖頭,他不是不信任葉暢能力,但是手裡沒有足夠的精兵,葉暢個人再強又有什麼用處?他有些話沒有和高力士說清楚,事實上,召安祿山回來的密使,在他得知洛陽危險之後,便已經派出去了。
只是派出去之後,他心中又不安,在猶豫是不是要追回密使。
他心中煩躁,邁步欲往別殿去,高力士起身正要隨之,卻看到側門處一小太監在那裡晃着。
因爲李隆基心情不好的緣故,現在什麼閒雜人等都不敢出現在他面前,這個小太監,定然是有事稟報。而這個時候,能讓膽戰心驚的小太監跑出來的,唯有前方的軍情了。
“可是有軍情稟報?”高力士問道。
那小太監跪下道:“稟聖人,稟高將軍,大喜,洛陽大捷”
“洛陽太捷……葉暢僅憑兩千新兵,擊敗了十餘萬賊人?”李隆基不待高力士轉話,快步出殿,直接向那小太監問道。
小太監將一份軍報呈了上來,高力士在旁邊歪着脖子偷瞄了一眼,然後吸了口氣:“果真大捷”
確實大捷,那戰報如果不假的話,證明圍擾洛陽的賊兵不但被擊潰,而且損失大半
依託洛陽城,憑藉精銳突擊賊部中軍,大小賊首斬殺近百,賊十餘萬衆盡皆崩潰,逃散者不計其數,目前仍成夥的賊人,唯有三四萬餘,餘衆非死即俘
“哈哈哈哈葉暢果然不負朕所望”李隆基見此戰報,仰天大笑,滿臉都是喜色。
洛陽圍解,也就意味着河南道迫在眉睫的危機已經解除,現在要看的,就是程千里了。
葉暢僅憑兩千新兵便能擊敗十萬賊人,程千里帶着數萬禁軍與團結兵南下,打得應當不會比葉暢差纔對。
“恭喜聖人……恭喜聖人”高力士在旁也是笑逐顏開:“葉暢之才,盡是聖人發掘,得此賢臣,實是聖人洪福齊天啊”
李隆基笑着連連點頭:“馬屁精……不過朕喜歡好吧,這等好消息,不可朕獨享,你令人將之傳遍京城,也安安京城百姓之心。只要京城不亂,葉暢他們便可以安心平賊了。”
“洛陽捷報,賊首袁瑛率十萬亂賊圍困洛陽,東牟郡公葉暢以四千軍大破之,斬首六千,俘獲五萬”
這捷報迅速傳了出去,得到這個消息,吉溫吃了一驚,慌忙來拜訪楊國忠
與上回吃閉門羹不同,這一次楊國忠聽說他來了,立刻出來相迎,才一見面,便劈頭道:“葉暢勝了,你可知這個消息?”
“京中傳得到處都是,卑職如何不知道”吉溫面色亦是陰沉:“楊公,這樣一來,只怕召安大夫入京的事情會有波折”
楊國忠猶豫了一會兒,不等他迴應,吉溫又道:“葉暢力挽狂瀾,若再給他竟全功之後,楊公以爲,朝廷當如何封賞,是將郡公升爲郡王,還是宰相?
這對楊國忠來說是致命一擊,此前葉暢收拾好洛陽散亂的人心,已經讓他的處境甚爲尷尬,若不是突如其來的暴動,只怕葉暢就要乘勝追擊,將線索牽連到他身上。現在葉暢更再立戰功,而且不是邊境上的戰功,是在李隆基眼皮底下立下了力挽狂瀾的戰功,除了入朝爲相,還有什麼爵賞可以安天下之心?
以葉暢的能力,真的入朝爲相的話,他楊國忠除了靠邊站,和前幾年的陳希烈一般當個聾子啞巴,還有何能爲?
“不可能”楊國忠從牙縫裡陰沉地道。
“所以必須將安大夫招來,安大夫平定民亂,最多升升爵位,不可能入朝爲相,只要他攤薄一些葉暢的功勞,讓葉暢不顯得那麼突出。”吉溫同樣陰森森地道。
“吉公何其熱衷於此事?”
“楊公以爲,葉暢得志,我能有好下場?”
兩人短暫地交換了一句,楊國忠點了點頭,沉聲說道:“我會想辦法的,你只管放心”
長安城中某些人在做死,洛陽城則是陷於一片狂歡之中。
駱元光抹了一把額頭的汗,雖然他心中有事,可到了洛陽之後,卻也禁不住爲城中的狂熱氣氛所感染。
“叭叭叭叭”那是在家門前的火盆中燒爆竹的聲音。
“咚咚鏘,咚咚鏘”那是燈籠隊的聲音。
整個洛陽城,到處瀰漫着酒香,醉狂之意,充斥於大街小巷之間。那些青樓畫閣之上,不知多少書生,將滿腹的才思,變成紅顏朱脣的淺吟低唱。
不怪這些百姓、書生如此,這些時日來,甚至可以說這兩年來,象這般的好消息,總是讓人覺得少。若說葉暢來之前,城中被騙的百姓對於葉暢還懷着幾分怨氣,那麼現在,洛陽城裡的百姓不但沒有怨氣,反倒滿是感激——那些從城外逃入城裡的難民,可是將賊人劫掠過後的慘狀說與他們聽了,燒殺搶擄姦淫屠戮,只要能想得到的罪惡,幾乎一樣都未曾少,便在洛陽之外,都畿道之內,他們視線能及之處發生了。
這些無法無天的亂賊,若是給他們闖入洛陽城中,城裡的百姓能活下一半,那就謝天謝地
“你們這是……爲何如此,有何喜事?”駱元光雖然肩負重任,卻還是忍不住拉着一個喜氣洋洋的洛陽百姓問道。
“郎君從外地而來?”那百姓訝然道:“竟然不知此事?三日之前,葉公召來神兵,便在洛陽城外,大敗亂賊,四千破十萬,殺得血流飄杵,大小賊酋百餘人授首,光俘獲的賊兵,就有幾萬之衆,如今盡數關押在城外囚城之中
“囚城?”
“葉公擇了一處地方,令這些賊兵掘土爲壕,築起囚城。”那百姓嘖嘖了兩聲:“也是葉公仁厚,換了我,哪裡會給這些從賊之人活路,直接砍了腦袋壘成京觀,震懾那些不法之徒就是”
駱元光聞得此語,精神一振,他在昨日距離洛陽尚有段距離時,就已經聽說葉暢在此大勝賊軍的消息,只不過那時離洛陽還有些遠,他以爲傳聞未必屬實,如今到了洛陽城邊,聽得同樣的消息,讓他覺得自己此行來對了。
“葉公果真是召來神兵?”駱元光問道。
被追問的那人看着他,好一會兒後向後退了幾步,然後猛然衝向路旁的一隊差役:“官差,官差,此人可疑”
雖然獲勝,但洛陽城中的戒備不鬆反緊,原因在於賊首袁瑛終究還是逃掉了。從俘獲的賊人頭目口中得知,賊人在洛陽城中尚有不少內應和眼線,目前正在緝拿之中。那幾個差役聽得這話,頓時嗷叫着舞動刀劍向駱元光撲來。
駱元光先是一愣,然後大叫道:“且慢動手,有話好說……我是軍中秘使,是奉程大將軍之命來此的秘使”
“管你是不是秘使,先給咱們下了馬來,棄了兵刃,咱們自會帶你去辨別
官差們根本不爲所動,只是拿着刀劍向駱元光晃動,駱元光見此情形,心裡暗暗讚歎了一聲:“難怪葉公獲勝而程公慘敗……程公號稱謹慎,卻還是給了賊人可乘之機,葉公看似年少輕狂,實際上卻極是小心”
他舉起手,示意自己並不會拔腰刀:“諸位既是如此說,便請領我去拜見葉公,或者葉公帳下能說得上話的人物亦可”
葉暢此時正在軍營之中,看着那些新兵操演。如今當然用不着跑到城外去誘賊人,故此操演都是在城內舉行,三日前的大勝,極大鼓舞了城中的士氣,除去原本的兩千新兵,又募得了五千餘人,這樣葉暢在洛陽城中有了近萬軍士,單說守城,倒是足夠了。這些新兵部分來自於洛陽城中,但有大半,都是被賊人毀了家園逃難而來的百姓,他們對賊人恨之入骨,比起最初那兩千新兵可是敢殺敢戰得多。
“葉公,這些兵士要聽話得多,莫看要晚從軍,我覺得比起前些時日招的那些渣滓強上不知多少倍,他們都急着要出去與賊人戰,不象那些渣宰般,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辛京杲精神振奮地對葉暢說道,三日前的大勝雖然勝得漂亮,但美中不足有兩處,一處是讓袁瑛逃了,二處則是那兩千打掃戰場的新兵,竟然爲了爭奪俘虜的財物而內訌起來,辛京杲因爲帶隊,所以甚覺羞辱。他跟隨葉暢的時間雖是不長,卻也知道這等奸猾之輩在軍中,只會敗壞軍紀,極難將之練成一支強軍。
“你之意我明白,那兩千人如今只是充數。”葉暢正要說,忽然見慄援匆匆進來:“郎君,有一人自稱是程千里的秘使,要求見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