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瑛抿着嘴,看着身後跟隨的十六個人。
從天寶十一載看到大唐的虛弱開始,他與其兄長袁晁每年都要花半年時間,奔走於天下各地,結交各路豪雄。
淮南道的袁清,江南西道的陳莊,都只是他們結交者“豪雄”人物,但這些只是邊緣地帶,更重要的是這裡。
河南道。
這是大唐腹心之地,也是大唐最富庶的地方,其間賦稅糧食人口,都在大唐的版圖之中佔了巨大的比重。此間若亂,大唐必亂,此間若失,大唐必失
袁晁這個人喜歡學習,又識字會讀,葉暢的幾本書,都專心讀過。他們雖然不恥葉暢不識英雄、不重英雄,卻從不否認葉暢本人的本領才能,故此,袁晁見了葉暢在《國富論》中對於大唐情形的分析之後,便覺得自己得了起事的方略。
興於四邊,定於中原。
“諸位都知道消息了,我兄長、方清、陳莊他們已經舉事,而且很快就要渡過長江,直指河南道,諸位如今要做的,就是與我一起舉兵響應。我等先能奪下洛陽,宛如當初瓦崗軍奪下興洛倉,開洛陽所聚之錢穀以募饑民,迎候我兄長大軍到來。”
他身邊的十餘人一個個露出振奮之色:“理當如是”
“關中兵力原本不足,如今都調去攻打我兄長等,我們等的,便是這一機會洛陽城中不過弱兵千餘,就是再加上差役、民壯,數量也只有不足兩萬,且都未經陣仗,諸位現在回去,將聲勢做大,一個月之內,我要有三十萬人嘯聚於洛陽城外”
袁瑛命令下去之後,衆人慨然應諾。
但有一人,卻是有些猶豫,他的遲疑看在衆人眼中,袁瑛便有些不快:“項忠臣,你猶猶豫豫的,莫非在擔憂什麼?”
“這個……袁五哥,有件事情,不知當講不當講。”
“大夥都是一起斬雞頭喝血酒的兄弟,什麼話不能講,你只管說就是”
“如今舉事,時機…似乎還有些欠妥,那個葉暢正在洛陽,咱們圍攻洛陽……”
袁瑛臉色頓時變了,心中煩躁,恨不得上去就給這個項忠臣兩記耳光,讓他哪壺不開提哪壺。
他如何不知道如今時機有些問題?但是他又能有什麼辦法
他們原本是挑着葉暢去遼東祭拜李林甫的時機舉事,原以爲葉暢請了長假,在遼東少則要呆半年,長則可能再也不回中原,哪裡知道葉暢在遼東連兩個月都沒有呆滿,就又匆匆回到了洛陽等他們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袁晁等人都已經舉事起義,而袁瑛自己也已經到了河南道,將人都召了起來。
勢成騎虎,豈容退縮,現在唯有勇猛精進,才能克敵制勝
定了定神,袁瑛看了看周圍,發覺那些豪強大俠們的神情也都有些異樣。顯然,這十餘年來葉暢戰無不勝的赫赫威名,讓衆人都心生忌憚。
“葉暢是藥王仙人的弟子啊,據說他會仙術”有人忍不住小聲嘀咕道
“你也聽說過此事?我家鄉與修武甚近,我可是聽修武人說過,他身邊常有仙人、金剛護持……”
“胡說八道”袁瑛可不敢讓他們再胡說下去,壞了自己的大計,他打斷衆人,然後冷笑道:“葉暢在洛陽,那是再好不過”
“袁五哥爲何這樣說?”
“你們想想,中原百姓爲何貧困,窮無立錐之地?無非就是那些權貴們爲了種棉織布,將百姓的田地盡數奪走這首暢棉布者何人?葉暢也可以說,葉暢乃是中原饑民之仇敵,只要和百姓說清楚此事,百姓哪個不恨之入骨?得民心者得天下,百姓肯與我等同心,我等如何不能取此天下,到時諸位兄弟,各個王爵,豈不美哉”
這些年在袁晁的逼迫下,袁瑛也學了不少東西,故此說起來倒是自有道理,聽得衆人都連連點頭。但那個項忠臣卻還是吞吞吐吐,袁瑛原是不想再讓他說的,不過旁邊人卻催促道:“項駝子,你還有什麼話,都說出來,讓袁五哥爲你解惑”
“葉暢,當世良將,遼東、支南、安西,所到之處,戰無不勝,咱們……五哥,小弟我說句真話你莫怪,咱們雖是自負武勇,可究竟是不曾上過邊疆,未曾真正指揮千軍萬馬作戰過,咱們會是他的對手麼?”
衆人便又都看向袁瑛,等着他的迴應,袁瑛暗自吐了口氣,這個問題,在他得知葉暢回到洛陽之後,便也一直在琢磨,因此倒是能答上:“項兄弟說的是,但這正是我們的良機。若是葉暢在邊疆,帶着數萬邊疆虎狼之師回來,我們縱有數倍兵力,恐怕急切間也勝他不得。但如今卻不然,如今葉暢只是在洛陽安撫民心,手中並不是精兵,就憑着那些軟腳蝦一般的官兵差役,如何能以一當十?何況洛陽城中,還有我們的內應葉暢原本是我們大敵,此次乘着他手中沒有強兵之機將他擒獲,豈不是絕了一處後患?”
他停了一下,又繼續道:“況且,葉暢名聲顯赫,擒了他,四方官兵必然都懼我等,而且他一身系三大商會之財,擒得了他,還怕那三大商會不乖乖支應咱們的軍餉?有了三大商會支應的錢,咱們就是拿開元通寶去砸,也能將長安城中的李隆基老兒砸下寶座今後這三大商會,也就是咱們兄弟們自傢俬產
聽得這裡,衆人都是歡喜,心中的那點擔憂,被對權勢與財富的渴望一掃而空。
不能不說,這也是葉暢這些年在民間有意無意推動百姓對財富的渴望起了作用。葉暢原本的打算,是推動了百姓對財富渴望之後,他們敢於向外擴張,往山嶺、戈壁與茫茫大海之外去尋找金銀,從而推動華夏進一步擴張。結果他種下了龍種,卻長出了一隻怪獸,這隻怪獸還沒有向外伸出爪牙,便先瘋狂地撲向自己的母體。
在袁瑛連番鼓動、許諾之下,這些豪強下定決心,各去召集人手不提。此時已經是大唐天寶十四載的十月中,天氣漸寒,雖是東南大亂,朝廷派出去征討的兩萬禁軍自洛陽開出,洛陽城只餘少許兵力,但城中人心卻甚爲安定,整座城市都是井井有條。
原因無它,不過是葉暢坐鎮罷了。
“朝廷當真有些亂了手腳,朝中自有將帥,卻不敢用,以邊將統帥禁軍出征。將帥互不相知,士卒又少有訓練,此次征討,未必能得利。”
葉暢在洛陽的臨時府邸便設在大觀園之內,劉長卿與葉暢相對跪坐,李季蘭在旁邊爲二人布茶,淺綠色的茶水泛着香味,劉長卿深深嗅了一下,擡頭看了葉暢一眼。
若說葉暢大雅,他偏偏熱衷於俗務,若說葉暢大俗,可這詩酒茶等雅物,他也是樣樣精絕。
自當年一別,劉長卿與葉暢是近十載未曾謀面,十載裡他沉淪下吏,在不得意的職位上掙扎,始終沒有展眉之機。而與他相對的是葉暢,生生從當初不被衆人看好的局面中打出了一份天地,不但安東商會富甲天下,而且在三處邊疆都立下殊功。
就連當初同樣深淪不得志的岑參、王昌齡,如今都在葉暢幕中,杜甫雖不在其幕下,可辦《民報》而聲動朝野,亦是葉暢之助也。
這些變化,讓劉長卿很是感慨,一時之間,不知說什麼好。
見劉長卿有些走神,葉暢便不再提軍國大事,而是談論起兩人都認識的故人:“昌齡兄如今就在遼東,雖是年近六旬,卻甚爲精神,劉公有暇,不妨去遼東見他。”
“久聞遼東一日一新,旅順新進名城,長卿早有往訪之心,只恐昌齡兄忙碌,加之不習風浪,故此未能前行。”劉長卿定了定神,徐徐說道:“只可惜了李公。”
李公是指李頎,他在衆人當中年紀較長,已經在舊載去世。這讓葉暢也很是惋惜,洛陽舊友當中,李頎其實是與他談得最爲投契者之一,甚至杜甫等人都無法比擬,當初他才提出經營邊疆的方略,李頎便全力支持,甚至說動李白、岑參和他一起去了河曲。
“還有張公,亦未得見今日啊。”
同樣去世的還有張旭,天寶九載之時,他便仙去了。
“不見也好,以張公耿直,必生閒氣。”劉長卿回憶當初,慨然嘆道。
“是,原本還花團錦簇一般,轉眼雨打風吹去……”葉暢喟然道。
“朝中有奸臣,故此域內不寧,葉公當朝砥柱,當驅逐奸邪,匡扶正氣,此正天下百姓需葉公力挽狂瀾之時”劉長卿跪正身軀,正色向葉暢道:“葉公,我原本不敢求見,只是聽得葉公前日所作小曲,故來此拜謁,望葉公以蒼生爲念,不可生出激流勇退之心”
“小曲?”葉暢有些愕然,看了跪在旁邊伏下身的李冶一眼,然後想起來,前幾日因爲心事沉重,他多喝了幾杯,便在大觀園北樓對着外邊的洛水,唱了一曲《臨江仙》。
那時李冶隨侍在旁,想來是她聽去了。
“滾滾長江東逝水……”
雖然在洛水之畔吟唱長江,未免有些不對,但是此際“長江”亦非後世長江之專用名,以之來形容黃河,也未曾不可。葉暢心裡多少有些尷尬,解釋道:“此非我所作,昔時徵閣羅鳳時,在瀘水上聽人曾唱,學了過來。我如今就是俗物一個,哪裡還能談詩論曲?”
這些年葉暢已經不抄詩了,他過了需要抄詩邀名的時候。劉長卿聽得他這樣解釋,笑了一下:“葉公不寫詩,乃詩界失一巨匠也。不過葉公哪裡是什麼俗物,只是一身於系千萬人性命,未有餘暇罷了。”
劉長卿勸葉暢勿生漁樵遁隱之念只是一個敲門磚,他真正的想法,葉暢很清楚。
如今他也老大不小,再不能建功立業,這一世除了詩名就沒有什麼留下的了。
“方纔我說了,此次朝廷遣將徵亂,我不看好。程千里雖是名將,只是京中禁軍並非邊軍,他若是徐徐圖賊,打個幾次小仗先熟悉熟悉,那倒還能獲勝。只是楊國忠在朝內,如何會許他緩緩圖之?”葉暢說道:“劉公以爲我所料想如何?”
劉長卿頓了一下,沒有立刻回答。
這是葉暢在考校他的見識與析事能力,如果答得不好,此次機會就要被浪費了。
早些年的時候,葉暢身邊缺人,故此象岑參、高適、王昌齡等,都能得到他的舉薦重用,就是好大言的李白,如今也成了一郡郡守,在南方郡蠻中擁有不小的威名。但是自天寶十一載第一批旅順書院的學生結業之後,葉暢手中可用的人手就越來越多。他寧可讓書院出身的少年郎在位置上犯錯,也不願意用那些所謂老成持重的舊式文人。故此,想要在葉暢身邊從幕,也越來越難起來
劉長卿如果不是與葉暢有舊,又有李冶在旁敲側擊說好話,葉暢根本不會安排這一次私人會見。
劉長卿自己也知道,所以重新整理過一番思路之後,他揚頭道:“葉公既然覺得程千里此次出征並不樂觀,應當做好準備纔是。”
“如何準備?”
“程千里若敗,則淮南道至河南道再無足夠兵力,賊軍必席捲而來,先取陳留,再犯洛陽——葉公當奏明朝廷,於洛陽募兵,若程千里敗,則揮師陳留,於此阻賊軍。”
這是中規中矩的應對,憑藉陳留堅城而守,雖然兵力少了些,卻不虞失敗。葉暢點了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若是賊軍一部圍陳留,又一部取洛陽,再於河南、河北兩道煽動民亂,如之奈何?”
劉長卿頓時覺得臉上有些發燒,很顯然,葉暢對他的對策並不滿意。
軍務原非他所長,他默然片刻,然後道:“無論如何,葉公需先佔着一個名份,否則葉公便是擊敗賊軍,朝廷只怕也未必會覺得葉公之好。”
“名分?”
“東都留守,葉公得此名分,便可募集壯士從軍。”
聽得這個,葉暢笑了:“名分已經有了,朝廷下旨,以我兼爲東都留守,罷去光祿卿李橙東都留守之職,以其爲河南少尹、洛陽令,再加上原本的河南尹達奚坷、留臺御史盧弈一起,輔佐我鎮守洛陽。想來……明日朝廷的敕書就會到此”
聽得此語,劉長卿心中頓時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