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提起膽氣,絕對不是什麼好話。
刑滓與袁晁交換了一個眼色,然後似笑非笑地道:“若是二位袁兄不是有十足的膽氣,怎麼在昨夜放火燒了西馬場,還拐來一個大食人?”
袁瑛猛然握住自己懷下的佩刀,但是被袁晁一把按住。
這時可不是翻臉的時候,這時翻臉,他們兄弟面臨的局面會非常悽慘。
“昨夜的火不是我們兄弟放的。”袁晁沉聲道:“刑兄意欲何爲?”
“這位王公,他的兄長便是京兆尹,你說我等意欲何爲?”刑滓道。
“京兆尹……”袁晁與袁瑛對望了一眼,對於他們兄弟來說,這可是大得不得了的官。
“便是見了京兆尹,我們兄弟也只有一句,火不是我們放的,這個大食人,乃是我們半途所遇,他自稱是大食商人,我們也覺得他可疑,便擒下準備送到官府去。”袁晁當機立斷,現在保命要緊,哪裡還顧得其餘。
“咳咳”哈立德咳嗽起來,眼中頓時慌了。
“呸,姓刑的,我們只道你是長安城中沒遮攔的好漢、京畿地界上首屈一指的英雄,所以纔到你這兒來,你卻欲將我們賣了?”袁瑛心頭不憤,忍不住罵道:“只可惜,你沒賣準,那馬場的火,不是我們放的”
刑滓臉色變了變,身邊的伴當就欲來痛毆袁家兄弟,那邊王焊卻冷笑道:“這等鬼話,蠢貨才相信,到了家兄那邊,就算不是你們縱火,那也是了……還敢在我面前囂張?”
“就是,就是,以爲王京兆是何許人也?”
四周的龍武萬騎軍士兵紛紛幫腔,原本袁家兄弟一唱一和,要將自己的罪名撇清的,但在王焊等人面前,這等手段完全沒有了作用。
這是刑滓又開口了,他假意攔着王焊:“王公休怒,王公休怒,這二位袁兄說的是,他們既是信任於我,來投靠我這裡,我總不能不分清紅皁白就將他們交與官府……我有一個問題,還請二位袁兄回答。”
袁晁比袁瑛精明得多,聽出刑滓話中的餘地,當下道:“刑兄只管說,某言無不盡。”
“你們帶着這大食人做什麼,爲何不直接送到官府中去?”
“這個我兄弟確實有私心,我兄弟得知葉中丞曾言,財富必自海上去取,又認識王啓年,知道他在流求尋着金山,想着這大食人或許熟悉海道,可以爲我所用。若能從他口中得知大食海道,沿途物產,又以他爲嚮導,我們亦可以去大食貿易,賺個盆滿鉢滿。”
刑滓聽了愣住了,袁家兄弟在他眼中,就是天涯海角來的鄉下土包子,卻不曾想這兩人還有如此志向。袁家兄弟說的海貿,應當還只是委婉說法,他們真正的心思,還是對這個大食人市恩求賞。
刑滓有些心動,那邊王焊卻是哼了一聲,露出不屑之色。
他在戶部當郎中,幫助他兄長搜刮百姓奉迎天子,手頭經辦的錢財不少,自然瞧不起這等小生意了。他向刑滓使了個眼色,冷笑道:“這萬里煙波求財,茫茫滄海,只怕連財沒見到,先把小命去了——京中昔日首富王元寶,不知道你們二位可曾聽說過,他便是聽信了葉暢的謊言謬論,將全部家當都投到海上,結果全打了水漂——連花兒都沒有看到一個”
他這番話說出來後,袁晁心中又是一動,從王焊的口氣裡,他聽出一件事情。
這位京兆尹的弟弟,對葉暢很是不以爲然,口氣裡,甚至還有些仇視。
然後他就想到,那日入城時,曾經聽過葉暢打斷了御史大夫兒子腿的事情,那位御史大夫,似乎同時兼爲京兆尹。
想到這裡,袁晁頓時露出懊惱之色:“王公說的是,我們兄弟是愚人,此前爲何就沒有想到唉,蠢,蠢——都怪那葉暢,若不是他欺世誑人,我們爲何會如此那廝就不是好東西,賤種一個”
他把葉暢痛罵了一頓,最初時王焊只是聽着,但後來,王焊連連點頭,還不時出聲附合。
這讓袁晁暗自鬆了口氣,看來這一關,自己能過了。
兩人既然有共同的“敵人”,又有刑滓在中間說和,很快雙方稱兄道弟起來。這時袁晁再小心翼翼地問起今日之事,王焊與刑滓對望了一眼,然後笑道:“今日之事,說大不大,說小不說,袁兄若是願意與王某交個朋友,替王某出點氣力,你便是將這大食人帶回去,也並無妨礙。”
“果真?”袁瑛歡喜地道。
“千真萬確,比真金白銀還真。”王焊笑吟吟地道。
袁家兄弟對望了一眼,知道事情的關鍵到了。他們是否能脫身,就看王焊提出的條件。
以王焊的身份,他們兄弟哪能入得了眼,想必這事情,不會簡單。
“請王公吩咐。”
“很簡單,家兄有個仇人,也是官場之人,家兄自己出面不好收拾,須得要有勇士與刑兄等一齊動手。”王焊慢條斯理地道:“收尾之事,家兄自然會做好來,你們只管放心,只要做掉那人即可。”
殺人放火的勾當,袁家兄弟不是沒有做過,可聽得王焊此語,他二人卻猶豫了。王焊之兄身居高位,自己又結交了這麼多龍武萬騎壯士,連他都覺得難收拾的人,豈是那麼好殺?
“莫非……是那葉暢?”袁瑛首先想到的便是葉暢。
若是葉暢,他倒沒有什麼害怕,只因他們到現在,還是將西馬場的那些京營軍士當成了葉暢的部下,只覺得其人也不過如此。而葉暢雖然名聲大官位高,手中也有兵將,可大都在邊鎮外地,他們更是無所畏懼。
“不是,哪裡會是葉暢。”王焊臉色微變,刺殺葉暢等於送死,這可是他在研究過葉暢此前幾次遇刺事件得出的結論。而且善直帶着親衛,每天都跟在葉暢身邊,想向他動手,絕不容易。
“那……莫非是楊釗?”想了想,袁晁又猜出一人。
楊釗與王家兄弟不睦的事情,他看出了幾分,不是葉暢,最有可能的就是這楊釗了。
“非也非也,楊釗此賊出入也是極小心,我欲制住之人,不過是一軍將,而且很好動手。”王焊笑道:“我與二位袁兄如此投緣,自然不會出難題與你們,你們說,做還是不做吧。”
袁家兄弟哪裡能說不做,話都到了這個地步,再說不做,就是不知死活了
“敢得非王公,便是我們兄弟的死敵,王公只要到時吩咐一聲,我們必然起事”
“好,好。”王焊笑道。
旁邊刑滓也跟着道:“既是如此,你們二位何必還去什麼客棧,就住在這裡,也方便王公尋找”
袁家兄弟對視苦笑,如今來看,也只能如此,暫時低頭了。
哈立德此時被趕入屋中,只是隱約聽得外邊的聲音,他暗中咬牙,只恨命運無法自主。
也不知外邊說了些什麼,本來相互對立的王焊與袁家兄弟,又談笑宴宴,看起來象是多年至交好友。哈立德也被放了出來,衆人只當他真是大食商人,問了他一些大食風物,特別是那邊的女人,一時之間,奸笑之聲,遍於院子。
王焊手中豪綽,便花錢買來酒肉,刑滓又去邀了更多的龍武萬騎軍士,大夥便在院子裡擺出流水席,酒足飯飽之後,天色也漸晚了,袁家兄弟又回到側廂房裡。
只不過這一次哈立德沒有跟他們一起來,而是被另行安置。
“哥哥,那姓王的與姓刑的所說當真?”夜已深了,聽得外頭已經沒有了動靜,袁瑛低聲問道。
“他們說的自然是真的,不過,還有不盡不實的地方,若是那個人那麼好對付,豈需要勞動我們兄弟?而且,我料想這姓王的與姓刑的都沒安好心,或者他們打着主意,殺了人之後,讓我們兄弟頂罪”
“若是如此,我們怎麼辦?”
“先虛以委蛇,再見機行事……此時是脫不了身的,我方纔看了,他這院子裡竟然也排了警哨,而且長安城中,他們找我們方便,我們欲隱藏卻難,我還有公務未了,又不能離開”袁晁心裡也是惴惴。
說起來他們不懼葉暢,卻怕象刑滓這樣的城狐社鼠,原因是他們知道葉暢地位離得自己太遠,只要躲着葉暢就不會有事,而刑滓等人卻是會直接來找麻煩。
這邊金城坊裡小小的異動,無人會去關心,那邊長安城東親仁坊的一處宅院裡,也同樣在發生小小的異動。
“哈哈哈……”一個男子笑了起來:“葉暢果然沒有任何反應麼,楊釗做出這樣的事情,明顯是衝着他獻俘大計去的,他竟然不做任何反應?”
“如今看來,是沒有什麼反應,不過葉暢身邊之人,防備得甚爲慎密,我雖然買通了他的一些僕人,卻沒有多少有用的消息。或許他暗中有什麼報復,只不過我們不知道罷了。”劉駱穀道
“葉暢必定會報復,他可不是個心胸寬廣之人。”
“情形就是如此,消息已經傳往溫泉宮了,也不知溫泉宮那邊會如何。”劉駱谷略帶恭謹地對着眼前的男子說道。
這男子的打扮,一半是漢人一半是胡人,手中端着酒杯,點着頭道:“劉公辛苦了,大人年前會來京城,到時我必將劉公的辛勞稟與大人。”
“某草芥之人,得安公賞識,授予全權,得有今日,安敢不盡心盡力”劉駱穀道:“倒是委屈少將軍,這些時日葉暢在京中,少將軍不得不呆在府中
“哈哈,聽說早年大人與這葉暢關係不睦,他在遼東經營之初,大人還從他手中佔了些便宜,劉公謹慎,也是應當的事情。”
與劉駱谷說話的,乃是安祿山之子安慶宗。
這幾年來,葉暢手中兵權日重,而且他善戰之名,也傳遍四周。李隆基在任用葉暢的同時,也不得不考慮平衡,在朝中,他通過楊釗等人來平衡葉暢的影響,在邊疆,他則是大力扶植安祿山、夫蒙靈察、安思順、哥舒翰等胡將,以此來平衡葉暢的力量。
故此,安祿山的實力雖然未能如同原本的歷史那般強大,卻也不容小視。他如今手中的兵力足有八萬——這還是在朝廷冊中的戰兵,那些依附的諸胡不算在內。葉暢能直接間接掌控的兵力,纔不過六萬多,還沒有安祿山多。
爲了獲取李隆基更多的信任,接受劉駱谷建議,安祿山特意向李隆基求長安城中的宅邸,並將自己的兒子安慶宗送來,名義上是入長安侍衛,實際上就是充當人質。果然,這一舉動甚得李隆基歡喜,雖然在兩年前安祿山朝遇天門嶺慘敗,部下死傷慘重,幾乎是全軍盡墨,卻不但沒有受到追究,反而加官進爵,李隆基甚至還抽調隴右、河東和朔方精兵,補充安祿山的損失。
“此次大夫回京之後,有一人最好見上一見。”
“誰?”
“吉溫,如今的御史中丞。”
“此人……我記起來了,我見過他,神情一直陰沉,看上去不是好打交道之人,爲何大人要見他?”
“此人胸中自藏狡計,助李林甫,則李林甫興,助楊釗,則楊釗盛。不過據我所知,他有意御史大夫之職,楊釗對他不是很信任,故此未必會與他。大夫結好此人,所圖者並非眼前,而是日後。”
“你說的是……天子何時會返京?”
“總得一二十日之後,如今有轍軌列車在,天子大隊人馬回來也方便,不必象以往那樣急。”
“嗯……咱們的準備要做好來,爭取此次把事情辦成,定然要將阿布思這廝遷至幽州。”安慶宗道:“他手中的精兵,正合大人所用”
“卑職已經準備好了,朝廷裡的關節,基本都打通,只要沒有什麼意外,阿布思定會去幽州,爲大夫副手。”劉駱谷陰笑了一聲:“到時只需要給他一個罪名,他部族與精兵,盡歸大夫矣”
二人商議到這裡,將接下來的事情都敲定,劉駱谷告辭出門,才推開門,就覺得面前狂風席捲,寒意逼人。他愕然擡起頭,來見安慶宗時還是晴天,可兩人在室中密議之後,天氣竟然急轉,不但完全黑了下來,而且還飄起了雪花
遠處傳來夜唱歌聲,隱隱約約,似乎來自平康坊。以往宵禁之後,是禁止這等喧譁的,但現在天子不在,管理自然鬆懈。聽着這歌聲,劉駱谷心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這映襯大唐盛世繁華的夜半歌聲……能唱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