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罩在薄霧之中的長安城漸漸醒來了。
長得有些獐頭鼠目的陳小二一邊揉着眼睛,一邊來到了《民報》發放點。
這家新近纔出現的報紙,在短短半年的時間,就融入了長安城的生活之中,也讓大街小巷裡不少人,又多了一條生計活路。
比如說陳小二。
陳小二,十四歲,性別男,愛好女。
不過家境貧困,他才八歲便給人當小廝,十二歲當學徒,近來則又多了一個行當,每天一大早,在師傅還沒有上工之前,先到《民報》發放點領取報紙,然後沿街叫賣。一份報紙,三文錢,他一天好的情形下,可以賣出一百份左右,也能賺個十餘文零花。
這讓他也識了不少字,因此,今日報刊頭條裡的話,他習慣性望一眼時,發覺自己竟然認得大半。
“xx斯大x全勝,葉中丞不日返京”
朝中被稱爲葉中丞的,唯有一人,就是葉暢,這位還未到三十歲的大唐高官,已經成了一位傳奇人物,勵志典範,也是陳小二的偶像。對於偶像的情形,總是更加留心的,故此,他向那放發報紙的夥計問道:“今日這頭條,寫的可是葉中丞?”
“正是,葉中丞又打勝仗了”
“那是自然的事情,葉中丞是天上星宿下凡,專爲大唐靖掃四邊的”另一個來領報紙的人不以爲然地道。
這幾年,長安城中有關葉暢的消息,就是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不僅他自己呆着的西南戰線上如此,就是他遙控的遼東,如今也開疆拓土,將邊境線直接推到了鴨綠水,與新羅還明裡暗裡交了幾回手。
“不一樣,不一樣,此次可是鬥敗了大食,此前都不過些小國,大食不一樣……你沒見前幾回報紙上說麼,這大食,乃是一大國,大秦、大食和我大唐,乃當今天下三大國,而且我大唐禮天地祭祖宗,大食、大秦則奉淫祀敬獨神,其各自國力,約爲我大唐之半……”
因爲葉暢往安西去的緣故,在《民報》第一期出來之後,便開始介紹天下情形。這些年葉暢也出了一些有關地理方面的書籍,但影響都不是很大,可這次藉助《民報》,對天下地理做了一些粗淺的介紹。他沒有介紹得太過超前,只是約略提出了天下三大洲的概念,然後針對某些國家開始介紹,其中大食是重點。
此時長安城中,胡商雲集,找幾個胡商,相互應證,把大食的情形介紹出來,並不是太大的問題。
陳小二聽得仔細,很快,便輪到他來領報紙,他交出一百文錢的訂金,然後便抱着一百份《明報》,開始向自己的目標行去。
西市東市是不用想的,自然有身強力壯而且和長安遊俠有關的人佔着,他就是到幾個比較偏遠的坊市來賣,不過陳小二還有一個秘密地方。在領了報紙之後,他先到了金光門,在一處雨棚模樣的建築物下,他徑直走上了一輛班車
“班車”又是長安的一項新事務,長安城太大了,以往都靠着油壁車來代步,但如今,卻有了“班車”。初始只有三條線,從金光門到春明門的西東線,從安化門到芳林門、啓夏門到延喜門的南北線,一共三條轍軌雙線道,上頭跑着數十架班車,都是八匹馬拉的,既輕快又便捷,每列班車多可以乘八十人,卻只需要一個車伕、一個兩售票者即可。價錢也便宜,每過一坊,只收兩文錢。
陳小二到這裡卻不是乘車的,兩文錢對他來說,還是太多了,他賣報的目標地永陽坊與昭行坊,目前也不通班車。
“賣報,賣報,啦啦啦,賣報啦,今天新聞真正好,三枚銅子一份報,天文地理,無所不包”
陳小二的呦喝聲驚動了正在這等着班車的人們,有些路途遠的,恐怕要從頭坐到尾,這麼長的距離,如果識字的話,拿報紙打發點時間,那就再好不過了。
頓了頓,陳小二見沒有人理睬他,便又開始呦喝:“活財神葉中丞安西又獲勝仗,天下三大國之一的大食百萬雄兵,被葉中丞三萬兵馬擊敗”
葉暢人不在長安,但長安城中一直有他的傳說。陳小二這一聲呦喝出來,頓時有人驚道:“三萬人擊敗百萬人,這……這便是殺豬,百萬頭豬也不那麼容易殺啊”
陳小二很是鄙視地看了他一眼:“葉中丞何許人也,他身高八丈,腰圍八丈,虎背熊腰,環眼海口,眉如帚,目如月,獠牙虯髯,手執青龍偃月刀,長就有百丈,重十萬八千斤……”
“拿青龍刀的是關雲長”有人笑罵道:“你這報童,也不知從哪兒聽得說書人胡謅,便套到葉公身上來。我可是親眼見過葉公,不過普通人身高罷了,長得英俊斯文,哪裡是那青面獠牙的怪物”
陳小二可是長安城裡人,見得多,自然不怕那客人,他白了一眼:“我還說我見過聖人呢,上回我就見着聖人挑着一金扁擔過街,身邊二十個公公,全拿着金掃帚”
衆人都笑,有人招手道:“三文錢一份報?這價格可有些貴,拿一份來我瞅瞅,若真有葉中丞大敗大食百萬雄兵之事,我便給你錢。”
“大爺你可說笑了,三文錢對小人我來說那比餅還大,對大爺你來說,不過是三粒米罷了。”陳小二不上當:“你省三粒米,我可就虧了三塊餅”
“有叔父的消息,我們買一份看看吧?”他與那些客人爭執之時,旁邊一個年紀約是十六七歲的少年低聲道。
“小郎君既然說了,那就買一份。”那少年身邊的隨從笑道。
“拿回去與母親、妹妹看,讓她們也高興高興。”少年喃喃說了聲。
想到家人,他笑了起來,恰好陳小二到了他身邊,看到他笑,心裡不禁有些嫉妒。
眼前這少年比他大個一兩歲,可是身材卻高大,比他要高出一個多頭,簡直與成年人沒有什麼兩樣。他身上穿着的衣裳,也不是麻布,而是棉布,面上的笑,帶着一種自信。
“不過是生在了好人家罷了。”陳小二心裡想。
“三文錢,拿份報給我吧。”少年身邊的隨從道。
接過錢之後,陳小二將報遞了過去,又看了那少年一眼,少年笑着向他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班車到了,陳小二原本以爲這少年會乘班車走的,卻不曾想,別人都上車後,這少年與隨從卻在原地沒動。陳小二有些好奇,忍不住提醒道:“小郎君,班車來了”
少年看了一眼車,向他道了聲謝:“多謝,我在此等人呢。”
陳小二默然退下,雖然那少年顯得彬彬有禮,可越是如此,陳小二就越覺得,自己與對方差距太大。
就在這時,城門開了。
陳小二正忙着叫賣,見城門開了,忙跑過去,便見一大早抵達城門口等待開城的人們紛紛進來。陳小二高聲叫着,偶爾便會有一兩人上前,拿出三文錢,買上一份報。
最愛買報的是胡商,他們進入長安後,急於瞭解長安的情形,特別是市場行情,而《民報》中不僅有東市、西市的市場行情,還有些廣告。不過今日,衆人的注意力都是集中在頭條新聞上。
“葉中丞大破大食,驍將衛伯玉千人奇襲,救下此前高仙芝失陷的七千漢俘,奪取怛羅斯城,勇將李嗣業突擊白石嶺,擒獲大食總帥齊亞德……啊呀,葉中丞會與寧遠國王竇忠節一起,回長安獻俘,同時還有安西商會第一批解赴長安販賣的貨物?”
“這馬價要跌了”
“何以見得?”
“河中諸國向來出產良馬,寧遠國便是古書上所說的大宛國,以葉中丞的本領,豈有不將這些良馬販入中原的道理,馬價必跌”
“跌了也好,這幾年馬價幾乎翻了一倍,帶着牛羊價格也在漲,我們幾乎都吃不起羊肉了”
在一片議論聲中,陳小二賣掉了十餘份報紙,他正準備離開這裡時,卻看到一羣人在人羣后邊進了城。
這羣人都騎着大馬,神情冷竣,看上去甚是威風。陳小二正待上去兜售報紙,然後便聽得一聲歡呼,他回頭看去,方纔那少年郎飛奔而來,一臉驚喜,衝着那些騎着大馬的人撲去。
騎大馬諸人當中一個,見着那少年郎也是驚喜,忙下了馬,張臂迎來,那少年郎撲到他身前,一把抱住胳膊,甚是親熱地搖了搖,然後纔想到什麼,鬆開手退後,深拜下去。
“侄兒拜見叔父,叔父布武四夷”
“你怎麼在這裡?”那人笑着揉了揉少年郎的頭髮:“莫非是溜出來玩的,我回來可是要考校你的功課,若是不好,小心捱揍”
“若是功課好呢,叔父帶侄兒去安西,侄兒也要爲國立功,殺幾個大食賊奴耍耍”
“笑話,大食人可不好殺,你若是跟着善癡師傅學得好本領,我纔會考慮帶你到邊關去。”
他們說話聲音可不小,陳小二望着那人,心裡甚是羨慕,這叔父當是邊關立功回家,正好與侄兒遇上吧。
就在此時,卻聽得身邊有人顫聲道:“葉公……葉中丞?”
說話的,正是方纔自稱見過葉暢的人,他聲音也是不小,周圍人都驚動了,齊齊向那羣騎士望去。
陳小二也是一般望着,心中甚是激動:難道此人真的就是葉暢?
正是葉暢。
此時已經過了十一月,胡天八月即飛雪,他若再耽擱,就只有在來年才能回中原了。
“叔父放心,我可練得一身好武藝,善癡師傅也說我天賦異稟”
這少年郎就是葉暢的侄兒,不過賜奴這個小名現在不用了,換了大名葉鑄,名字自然是葉暢取的。
葉暢去雲南之後,李隆基在長安城中又賜宅一幢,就在他舊宅之旁,葉暢以李騰空在家中孤單爲由,終於將嫂嫂方氏接了出來,再次回到了長安。連帶着,他的侄兒葉鑄與侄女小娘,還有響兒,都一起來到了長安。
響兒自不必細說,如今就跟在李騰空身邊,對葉鑄的教育,葉暢甚爲重視,自己親自擬定教材學習,還請了善直的師弟善癡來教他武藝。
“那就好,那就好……”葉暢看到闊別半年的侄兒,也是非常歡喜,拍了拍他的肩:“我們回去吧”
“葉中丞,葉中丞,安西真如報紙上所說,乃是塞外江淮麼?”他才準備離開,便聽得有人叫了起來。
一羣人都圍上,包括原本上了班車之人,也都紛紛下來,渴望地看着葉暢
大唐民風開放,而且因爲兼收幷蓄的緣故,對於金錢財富的追求,深入於市井民心。讀書人或許還要假清高一下,可是民間百姓不然,他們對於一個個代表着財富的傳奇極爲熱衷。葉暢自己是傳奇中的傳奇且不去說他,王元寶這樣的老傳奇也不去說他,就是這幾年象王啓年、馮若芳、林鑾等人,也都名傳大唐。故此,大唐上下對於前往邊疆乃至國外發財賺錢,都沒有牴觸心理,而朝廷貪於財貨商稅,對這種行爲,也漸漸從容忍、默許,轉至如今的鼓勵了。
聽得他們這樣問,葉暢笑道:“安西倒不是處處都如塞外江淮一般,大多數地方,還是不適宜農耕,但適宜農耕面積,也有近乎半道之地。而且礦藏衆多,更重要的是,有極好的草場,可以放牧牛馬羊駝等大牲畜。”
他沒有胡吹,只是實話實說,但在場衆人卻聽得極爲專注,目光中閃動着對財富的渴望。葉暢末了補充道:“大夥也不必擔心安西那邊只有胡人,那邊漢胡摻雜,大約有三成人是漢人,而且胡人中也有不少能識漢字說漢話。”
說到這裡,他就不肯繼續說下去了,周圍人雖然還想問,卻也不敢攔他。聽暢向葉鑄招了招手,上馬準備離開,可就在這時,抱着報紙的陳小二突然衝了出來,跪在葉暢的馬前。
“葉……葉中丞”陳小二擡起眼,看着葉暢。
葉暢訝然望着他,這個少年瘦瘦黑黑,看上去有些營養不良,葉暢問道:“小郎,你有何事?”
“我,我……”陳小二原本是想說,他想跟着葉暢去從軍,但被葉暢看着,不知爲何,到嘴的話變了:“我是賣報的,葉中丞,買我一份報吧”
葉暢啞然失笑,向身邊隨從點頭,那隨從上前遞了三文錢與他,然後拿走一份報紙。葉暢溫聲道:“男兒只要有志氣,不怕出身低,今日你只是個賣報少年,卻是憑着自己本事養活自己,好好做,安知他日不能成爲一時風雲人物
他竟然彷彿是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陳小二頓時熱淚盈眶,他這一生,不是被罵就是被打,幾曾有大人物如此對他勉勵過
一時之間,他都忘了起來,直到葉暢一笑離開,他才驚覺,在後跟着跑了兩步,大聲道:“葉中丞,我叫陳小二……不,我叫陳佩,陳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