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仙芝彷彿做了一場惡夢。
周圍是一片混亂,火光星星點點,慘叫此起彼伏,他立於山坡之上,茫然四顧,可暮色之中,他卻看不出方向。
敗了,慘敗
在僵持了五天之後,這場大戰,終於因爲葛羅祿人的背叛而走到了盡頭。
葉暢在他遠征之時說的那句話,又在他的耳畔響起:當心蠻夷反叛
這個警告,當時被高仙芝置之腦後——他自己是高句麗人,也是葉暢口中的蠻夷一份子。可是現在,他卻真正意識到,葉暢的警告是多麼準確。
莫非葉暢早料到了今日?
原本唐軍與大食軍隊的僵持並未分出勝負,唐軍驍勇遠勝過大食,大食軍的陣列,卻讓唐軍吃了不少苦頭。無論是唐軍還是大食軍,雖然都備有大量的戰馬,但真正的主力還是步兵。故此,在唐軍以六花陣與大食軍的三條線軍陣激鬥,在陣列上略略處於下風。雙方僕從軍隊的糾纏,因爲大食的僕從軍隊更多,故此大唐這邊也略有些被動。
高仙芝並沒有將這暫時的被動放在心上,因爲他覺得這是自己初遇大食軍,不適應對方的古怪軍陣造成的。可是葛羅祿人卻不這樣認爲,在雙方僵持攻殺了五天之後,葛羅祿人判斷唐軍很難扳回局面,於是他們做出了讓高仙芝幾乎要吐血的選擇。
背叛
原本是掩護唐軍側翼的葛羅祿人,先是猛攻唐軍輜重營,將唐軍的糧食軍械一把火燒了,連帶着傷兵亦受彼等戧害。緊接着,他們又夾擊山上的唐軍本陣,迫使高仙芝不得不連續下令,命令前方四部回援。
大食人抓住了這個機會,乘機攻破回援的四部,前方隨即崩潰,致使高仙芝落到如今下場
“大夫,如今情勢急矣,不可再耽擱,我們先暫且退吧”李嗣業渾身浴血,喘着粗氣,來到高仙芝身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道。
“我爲主將,豈可輕易言退”高仙芝猛然振作起來:“嗣業,你收攏士卒,我們再戰”
“這等情形,如何還能收攏士卒,大夫便是欲再戰,也得等突圍之後再說
李嗣業聽得高仙芝還欲戰,哪裡管得了那麼多,一把就將他拉過來,然後於黑暗中厲聲喝道:“我,李嗣業也,我爲軍頭,隨我衝殺”
黑暗之中,他的聲音指明瞭方向,一批批唐軍聚攏過來,他手持陌刀,向着東北方向當先突擊。
片刻之後,他便藉着火把的光芒,看到一羣大食兵衝了上來。
此時雙方混亂,也談不上什麼陣勢,李嗣業怒吼了一聲,舉起陌刀,狠狠劈了過去。
大食兵多爲輕甲步兵,他這一刀擊下,一人竟然被從中劈成兩片
這一幕看到其餘大食兵眼中,一個個驚駭欲絕,有人甚至喊道:“真神啊,這是魔鬼”
“聖戰,聖戰”李嗣業連破了兩隊大食兵之後,他聽到了這樣的呼聲。
他聽不懂大食話,但這幾天激鬥,這種聲音李嗣業並不陌生,這當是大食軍中最悍勇無畏之部,往往與敵同歸於盡。大食軍武勇不及唐軍,但這支部隊,卻讓唐軍主力大吃苦頭。
“退不得了”李嗣業心念一轉,他真不願意遇上這支敵軍,但是此時卻別無選擇,唯有奮勇向上。他看了看左右,見聚在自己身邊的唐軍有百餘人,遠處有更多的唐軍正奮力向他這邊靠攏。他厲聲道:“隨我殺”
此時他久戰力衰,雖然依舊勇不可擋,凡在他陌刀之前者,無論步騎盡皆陣碎,但又突了百餘步,那些宗教狂信徒組成的兵士實在難纏,竟然死戰不退,將他的前路漸漸堵住。
“殺,殺”連高仙芝都親自持刀攻上,但那些狂信者卻更爲興奮,幾乎每殺死他們一人,就需要一個大唐勇士陪葬,這等慘烈的損失,即使是百戰劫餘的安西軍,也難以承受
“若有援軍就好了,只要有人幫助我夾擊一下,便可以衝散敵陣”李嗣業慘然地想。
若是己軍未曾集中起來,而是互成犄角,或者也不會如此。這一戰臨戰指揮,高大夫是連接犯了大錯啊,這等情形下,無論是誰,都也扭轉不了……
“嗣業,尚有餘力否?”李嗣業正分心間,高仙芝就在他身側叫道。
“有,有”李嗣業振作精神,大喝道。
“隨我殺出”高仙芝厲聲一喝,然後突然加速,從他身邊衝了過去,取代他成爲隊頭。
大唐軍陣,以少數人擰爲一夥,選其最勇武敢殺者爲隊頭,站在最前方,在他之後,則是旗手,再旗手側後,則是執盾與短刀之人,餘者依次而前,護衛前方側後,使最勇猛的隊頭,不必有後顧之憂,只需要向前以長刀馬朔斬刺破陣即可。
但是,隊頭的壓力並不會因此而稍小。高仙芝現在挺身而出,倒是振作了士氣,後邊的將士吶喊着跟上,滾滾而前,循環不絕,一時之間,竟然真從那些狂信者當中殺出了一條血路,他們這隊突圍而出
但是包圍圈旋即合攏,身後傳來慘叫與悲呼,高仙芝面色鐵青,轉身便想殺回去,卻被李嗣業一把拉住。
“殺回去,破陣將弟兄們帶出來”高仙芝吼道。
“大夫,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此次失利,不過是大夫一時疏忽,勝負豈在這一時先回白石嶺,若不如此,豈有復仇雪恨之日?”
高仙芝猶自想要回去,但李嗣業等已經力竭,大哭阻撓,他不得不長嘆了聲,在戰場上撿了些跑散的馬匹,向着東面奔去。
他們不敢走大道,只能從小道逃走,狼狽倉皇,無法形容。
“隆”
天空中突然響起了雷聲,他們離戰場越來越遠,但突然間,戰場的廝殺聲更加響亮,隱約中,還有人用華語在呼喝,
高仙芝長嘆了一聲,想來是唐軍徹底崩潰了,這樣的夜裡,又即將有大雨,唐軍想要突圍逃走,殊爲不易。他咬牙切齒,厲聲道:“待回白石嶺之後,當再集兵馬,必報此仇”
他們卻不知道,就在他們突圍不久,從阿史不來城往怛羅斯的正道上,白孝德領着他的兩千軍士,正居高臨下,俯視着戰場邊緣。
雖然夜色深沉,看不清整個戰場的局勢,但是從那些火把,白孝德還是判斷出,唐軍雖然被圍,可是大食軍的兵力也有些不足,故此包圍得並不是十分厚實。
他要做的就是選擇大食軍最薄弱處,將之搗破,把被圍的唐軍接應出來。此戰唐軍敗勢已成定局,他這兩千人填進去,也沒有什麼效果,但如果能將唐軍接應出來,至少可以避免全軍盡墨的慘劇。
“葉中丞果然明察秋毫,遠隔百里,還在兩日之前便知道高大夫必敗情形也如葉中丞料想,最可能便是夜間出事……有葉中丞的安排,我們便是敗,也不虞太過擔憂,仍然能重振旗鼓高大夫在時,我少有機會,如今遇到葉中丞這般人物,不做得漂亮,實在是對不起自己一身本領”
想到這裡,白孝德回頭看了看自己身邊諸將士,揚聲道:“來時你們都登記了姓名,葉中丞親許,你們若陣亡,家人子女,他必奉養,若能立功而還,則那安西商會,少不得你們的好處——咱們都是廝殺漢子,廢話就不多說,既無後顧之憂,何不拼了性命,搏一個前程富貴?”
原本因爲唐軍失利有些不安的將士們,頓時想到,葉暢對此早有安排,何必懼之
“殺”當下有人道。
“黑夜之中難分敵我,諸位與我一起唱大角歌,好令咱們大唐將士知道,咱們來救他們了”白孝德又道。
他智勇雙全,雖是龜茲人,甚至是龜茲王室,但向來以大唐勇士自居。這大角歌乃大唐諸軍之軍歌,將士教習操演,日常訓練行軍,都經常會唱此曲。隨白孝德來的雖然大多都是安西諸胡,卻個個都能唱此曲。隨着白孝德起頭,頓時這兩千人齊聲唱了起來。
“風飛兮旌旗揚,大角吹兮礪刀槍,天蒼蒼,野茫茫,藍天穹廬兌獵場,鋒鏑呼嘯虎鷹揚”
然後,牛角聲吹起,這支部隊,自山坡上俯衝而下,如雪山崩塌一般,掀起無邊聲勢,狠狠撞入大食軍中。
石國王子遠恩帶着自己的兵士,正在奮力廝殺。
這次夜襲,因爲葛羅祿人的倒戈而異常順利,唐軍在四面夾擊之下,雖然也試圖救援中軍,可是被大食精銳所破。石國雖然國家殘破,遠恩手中的將士加起來也不過幾千人,但是他還是主動請令出戰。
看到那些驕橫不可一世的唐軍,現在一個個被殺得如爛瓜破果一般,他心裡就生出快意:就是這些傢伙,破了他的家國,擄走他的父親,奪去了他家族的財富
“殺,殺,你們也有今天”他持刀瘋狂砍殺,口裡謾罵詛咒。與其餘昭武九姓國家的軍士作戰時有些敷衍不同,他帶着的石國將士,衝殺得極爲奮勇,甚至能與大食主力並肩作戰,構成包圍唐軍的一環。
在他的前方,杜環喘着氣,身體搖搖欲墜。全身上下,到處都覺得痛,兩隻握刀的手,彷彿都不屬於他了。
“怎麼辦,當如何是好?”他望着四周,絕望地長嘆,將手中的刀扔下。
不必再戰了,敗局已定,再戰又有什麼意義?這等情形下,還是降了吧,降了可以保住性命……
他身邊一個唐軍厲聲道:“杜郎君,拾起你的刀”
“還殺什麼,高仙芝自己已經逃了,我們還殺什麼?”杜環帶着哽咽的聲音叫道。
“大唐將士,便是敗,也不能棄刃”那唐軍士卒厲喝:“莫非你來此從軍,就只想着立功受賞,就不曾想過會有今日?”
“我只知道大唐戰無不勝,怎麼……怎麼……”
“住口”那軍士突然厲聲喝道。
杜環閉住嘴,周圍卻都是廝殺、慘叫的聲音,但在這嘈雜聲中,那軍士卻聽到了隱隱的歌聲。
而且那歌聲越來越大,正向着他們這個位置過來
“風飛兮旌旗揚,大角吹兮礪刀槍,天蒼蒼,野茫茫,藍天穹廬兌獵場,鋒鏑呼嘯虎鷹揚”
“是大角歌”那軍士振臂狂呼:“是大角歌,援軍,我們的援軍來了
“援軍?”杜環一聽到這個,立刻將自己的刀又撿了起來:“援軍來了援軍來了”
不僅是他們,凡是聽到了那歌聲的唐軍,都情不自禁地歡呼起來,他們有若瘋狂一般
在這絕望的時候,自己的援軍趕到,怎麼不讓他們感動,不讓他們激動難以自制
遠恩也聽到了歌聲,他最初時並沒有在意,但當他發現原本已經失去鬥志與抵抗意識的唐軍,突然間狂呼怒吼着又揮動起武器,並且卯足氣力向着歌聲方向衝來時,他才感覺到不對。
“這是……大唐的援軍”
一種來自最深處的恐懼,瞬間就抓住了他的心臟,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曾經奉命出使過大唐,到過唐朝的都城長安,看到過那座比起河中昭武九姓所有城市加起來都要龐大華美的城市。他經歷了萬里的旅途,親眼見到大唐的龐大、繁榮,見過大唐那威武雄壯的軍隊。他曾經被仇恨遮住的眼睛,這一刻又恢復過來,讓他意識到,他是在與一個多麼偉大的國家在作戰
不僅是他,原本殺得興起的石國將士,這一刻都茫然了。
大唐在蔥嶺積威甚久,哪怕這幾十年間,大食實際上控制了河中地區,但東方那個富庶強大的國家,一直讓昭武九姓諸國戰慄甚至膜拜。現在,他們竟然在與這樣一個國家作戰
“殺,殺”恐懼雖然奪得遠恩喘不過氣,可是他明白,這個時候,如果恐懼,就只有死路一條,因此他大聲怒吼起來。彷彿要藉助吼聲驅走自己心中的害怕,也驅走那纏繞在耳畔的歌聲。
但是他聽不以自己的吼聲,因爲,在他前方,突然間也響起了那歌聲。
被包圍的剛纔還處於絕望中的唐軍,都開始唱起了《大角歌》,一個,兩個,三個,然後是幾十成百上千上萬的人,他們的聲音匯聚成浪,向着大食與河中諸國聯軍洶涌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