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夏天,當真是酷暑難耐,而且今年還有些特殊,關中大旱,中原大旱,整個黃河中游,都被旱災困擾。夏糧的情形,極不容樂觀,換了往年,這等情形之下,早就糧價翻倍,民怨沸騰。今年卻有些不同,來自淮南道、江南西道與江南東道的稻米,順着轍軌源源不斷地被運來,雖然北方人吃稻米有些不慣,卻總不虞餓肚子。
這場旱災,也讓更多自耕農破產,他們在典賣土地之後,只能拖兒帶女出外流浪,但每遇到這樣的人,都被官府收攏起來,將他們驅趕到轍軌工地上去——在工地上不僅可以管自己飽飯,還可以賺點錢,讓家裡人喝粥喝個肚兒圓
這等情形,使得工程比葉暢在時進度更快,據一份安東銀行的統計數據,最多的一天,有三十七萬人同時在工地之上,陳留到洛陽的轍軌,完全可以在年內修通,而自洛陽到長安的,也應當在明年上半年建成。
這個進度,讓朝廷裡負責督辦的官員樂得合不攏嘴,恨不得年年都發旱災不可。當然,最合不攏嘴的還是那些早就盯上修路這一塊利益的權貴富豪們,朝廷可是允許他們自家出資修建轍軌,既是如此,何不修一兩條支線,每年收的運費,可比田地裡的出息要高
連帶着那些修路的流民,也成了搶手的資源,不少人都在想法子招攬。
“這些朕都知道了……還有什麼有趣的麼?”
李隆基聽着身邊的賈昌繪聲繪色說起外邊的事情,懶洋洋地有些提不起精神。
葉暢雖然不在長安,但他對李隆基的影響力卻從來沒有中斷過,在準備與楊釗分道揚鑣之前,葉暢便看上了這位賈昌。
兩人之間有間接的關係,賈昌的堂兄賈貓兒,乃是葉暢最信任的心腹,葉暢也尊之爲“大哥”。以往賈昌發達了看不起自己的這位堂兄,但現在不同,賈貓兒論身家遠遠勝過賈昌,多年不往來的親戚又重新走動起來。
“哦……倒還是有件趣聞,據說在海外發現了一座金島……”
“金島?”李隆基頓時感興趣起來:“果然整座島都是金的?”
“小臣也是道聽途說的,說是有羣揚州的豪商,也打着傲來國的主意,大夥合夥兒湊齊了錢,請了水工尋找傲來國。結果遭遇暴風,傲來國未曾找着,倒是找着了一座大島,島上有金山一座。水工回來時,身上都是金沙,每個人都成了鉅富”
李隆基聽得有趣,哈哈笑了起來。
不過他心中對此卻是不以爲然,這幾年,因爲傲來國的緣故,大唐從上到下都掀起了一個航海的狂潮,也有不少人聲稱發現了什麼什麼的,但是最終都被證實,那只是騙局。
李隆基與別的聰明人一樣,隱約覺得,傲來國本身就是個騙局。否則的話,爲何在華夏漫長的史書之中,都沒有找到這樣一個國度。
若真是騙局,葉暢當初佈下此局的用心,李隆基隱約也清楚。不過他老了,對於葉暢沒有太多的擔憂,唯一擔憂的就是自己內庫中沒有足夠的錢糧支應他窮奢極欲的生活,或者是他手中的大權會被太子、宰相奪去。
“最初時小臣也以爲只是誑人的,後來遇着一人,乃是這些水工背後支持者,他也曾經在長安呆過,後來去揚州辦球社,名爲王啓年者,才知道這一切竟然是真的,他們真在海外尋着了一座金山。”
賈昌說到這,忍不住舔了一下嘴。
發現金山的兩個主事人他要麼認識,要麼就聽說過。一個是王啓年,一個是黃衫客,這二人不知何時湊到了一處,大約是眼紅葉暢發財,也有可能是想學着傳奇裡說的虯髯客一般,去海外自成一國,總之買了船去探險,還真給他們闖到了後世的臺灣新北。因爲船上水工中有曾淘過金沙的,在山溪之中發現了金沙,然後便尋到了一處大金礦。
王啓年、黃裳客都不是什麼收斂的性子,手下也魚龍混雜,有了這般收穫,自然難以保密。
“你識得那發覺金山之人?”李隆基聞言吃了一驚:“果然有金山?”
“他們說倒不是真有金山,但發現一處大金礦是真,在海外大島之上……嘖嘖,無怪乎葉十一前些時日又有一文章,說財富自海上而來……”
“那是何文?”李隆基問身邊備顧問的翰林學士王維。
王維面色平靜:“乃是葉暢之《海權論》,文章至今不過四個月餘。”
“四個月餘,也就是在劍南時寫的了,他倒是悠閒,出兵打仗時還有閒心寫這個……前些時日說收復了滇南澤,準備在那築雲南城,也不知如今戰況如何了。”
李隆基的話,立刻被腳步聲打斷,他揚眉望去,卻見高力士一臉喜意地過來。
在高力士身後,則跟着李林甫。
李林甫如今分外顯老,精力也日漸不濟,自從兩年前病過一回後,如今是小病不斷,隔三岔五便會臥牀休養。這讓他人瘦得相當厲害,也讓他顯得更加冷肅嚴厲。李隆基現在其實很不喜歡李林甫,但急切間,又尋不着可以替代李林甫的人。
今日李林甫的神情也是極爲歡喜,臉上帶着一股異樣的紅。
“李卿、高卿,你們二人怎麼湊到一塊了?”李隆基狐疑地看了高力士一眼,他知道高力士與李林甫向來不是一條心的。
“奴婢在外正好遇着李相公,聽得他有好消息,便一起來了。”高力士年紀雖然也大,但精力還很旺盛,腿腳也快,聽得李隆基問,便笑着道。
“好消息……那必是葉十一那兒有軍報傳來了,李卿說說,究竟怎麼回事
李林甫下拜行禮,然後賀道:“恭喜陛下,逆賊閣羅鳳已授首,其餘大小逆黨,葉暢亦盡數誅滅”
“哈哈哈哈”這消息讓李隆基甚是歡喜:“太和城已經奪下來了?”
“太和城已被推平,所有磚石皆被取走,葉十一欲在其南筑新城,以制洱海之地。”
“我知道,他早前離開時便上奏過,欲以滇南澤、洱海爲中心,各築一城,轄治周邊,此二城須由朝廷任命官員,總督周邊民政事務;另外再委任雲南團練使,兼爲雲南兵馬使,負責軍務。”李隆基記得葉暢當初提出的治理雲南的方法,當下道:“好,好,我原以爲需要一兩年時間才能平叛,不曾想他只用了四個余月就成了……犬戎那邊可有反應,想來犬戎須得增兵劍川了吧?”
他很清楚,雲南完全被大唐控制,會對犬戎產生多大的壓力。犬戎對大唐最大的優勢就是高原的地理環境,大唐士兵雖然英勇善戰,卻不適合高原的地理,總是生病而死。但得了雲南之後,雲南的蠻人亦是習慣了山地高原生活,他們可比漢軍更適應高原作戰,若大唐將這些蠻人編成軍隊,使之爲前鋒攻打犬戎,犬戎今後就有罪受了。
“犬戎不可能增兵劍川了。”李林甫臉色雖紅,但神情卻甚爲鎮定,他平靜地道:“葉暢先誘犬戎神川守軍來援南詔,然後使高適奔襲鐵橋城,先在洱海之畔大敗犬戎援軍,又追襲至鐵橋城下,夾擊犬戎,斬首萬餘,俘獲三萬,神川、劍川,已爲大唐疆域矣。”
“什麼?”
李隆基手中原本抓着一把米,準備扔給鬥雞場裡獲勝之雞的,聽得李林甫說到這裡,他手不自覺一鬆,那把米就滑在了地上。
他自覺此生文治武功,古來帝王少有,但在犬戎身上,卻沒有佔到什麼便宜,這是他一直以來的憾事。如今葉暢殺、俘近五萬犬戎,又奪了神川、劍川,此等功勳,足以彌補他心中的遺憾了。
但勝利來得如此突然,戰果如此輝煌,他又有些不相信。若不是葉暢一向以來的信譽,他幾乎要以爲這是謊報功勳。
定了定神,他肅然問道:“此事真否?”
“千真萬確,現在得的還只是軍報,軍情是從長江至涪州,再越巴山,至洋州,再經子午谷越南山,方纔送入長安,臣觀上面時間,捷報乃是八日之前傳來的,想來劍南節度使的捷報,也很快就要到了。”
“走子午谷……”李隆基先是一笑,這條路他很熟悉,楊玉環喜歡吃荔枝,新鮮荔枝極難保存,便是從涪州走這一條道路送到長安的,前後時間,不過三日。
但旋即他就收斂起笑,因爲李林甫後邊一句話提醒了他,劍南節度使的捷報,也應該到了。
劍南節度使乃是楊釗,當初被李林甫趕出長安時便心有不甘,一心想着返回長安。本來這次大捷,他可以藉機回長安,可偏偏當初他又與葉暢有個約定,軍功都不算他的。
李林甫提及此事,其實就是在提醒李隆基,這功勞與劍南節度使楊釗可沒有半個開元通寶的關係,就象開元通寶名爲開元,實際上並不是李隆基開元年間鑄在一樣。
換了旁人,暫時遂了李林甫意就罷了,可是這個是楊釗,這些時日,楊家姐妹可沒有少哭哭啼啼過。
“好,好……有此等功臣,朕亦不可吝於封賞……這樣吧,王學士”
一直沒有什麼存在感的王維在旁一躬身:“臣在。”
“你草擬一封聖旨,以葉暢總理雲南軍政事務,兼任劍南兵馬使不改……另令劍南支撥有功將士賞賜之物,自今年押解京師之賦稅中扣除就是。至於升官授爵之事,待葉卿詳奏之後再擬。”
“是”王維拱手道。
他也是大手筆,捋須片刻,便提筆書就聖旨,用過璽之後,將聖旨交到了李林甫手中。李隆基想了想又笑道:“恭喜李卿了,只是要替我好生向令媛賠罪,只怕要留她愛郎在邊疆多一些時日。”
他不提楊釗之事,李林甫心中甚至是歡喜,當下便謝恩而出。只要楊釗被牽制在外,李林甫在朝中的地位就沒有人能夠威脅,至於女婿葉暢是不是因此在外多呆一些時間,李林甫並不是太介意。
既然是自己女婿,爲自己做出一定犧牲,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帶着愉快的心情,李林甫出了興慶宮,回到自己府前,他卻沒有令車伕停車,而是令車伕載他去葉暢宅。
葉暢宅邸仍在西市那邊,李騰空既嫁與葉暢,自然要入主葉宅。原本葉暢出征,問過她是否要回到李林甫府居住,都被她嚴辭拒絕。在這幾個月時間裡,她甚至連回孃家都沒有回過。
“父親大人怎麼有空過來了……莫非是有李郎的消息了?”見李林甫到來,李騰空出來相迎,她甚爲聰明,一看李林甫的模樣,便滿心歡喜地問道。
“這個……用不了多久,他會回京一段時間。”李林甫笑着道:“前方大勝,他要得勝還朝了”
“啊”雖然有心理準備,李騰空還是捂着心頭,只覺得狂喜涌了上來。
葉暢風流多情,喜歡招惹女人是不錯,但至少他對李騰空的情誼也沒有假,李騰空上面有六個姐姐,那些姐夫們待她的姐姐,沒有一個能及得上葉暢待她的。即使是出征在外,也沒有說什麼“匈奴未滅何以家爲”的豪言壯語,相反,利用朝廷傳遞軍情的驛站,每個月少說要送一兩封信來給她,不僅和她講南疆風情,吐露相思之意,還時不時夾帶些小禮物。
那些禮物並不貴重:一片樹葉、一顆彩色的石頭,或者其餘什麼,直到前些時日,才令信使帶來了一個小盒,盒子中有一塊石頭,葉暢稱其爲翡翠原石,葉暢在信中說,此石自雲南還要西南而來,打磨之後便可得到美玉,將成爲雲南重要的商品之一。
故此,李騰空對葉暢的情誼,不僅沒有因爲婚姻和分離而變得淡然,相反,卻如酒一般,越陳越香。
“阿耶,不知葉郎何時歸來?”她喜悅而急切地問道。
“聖人已經擬了旨意,快的話一個多月後他就會回來。”李林甫見女兒臉上的笑容,笑眯眯地應道。
“此次來是不是就能留在長安了?”李騰空又問。
李林甫臉上的笑容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