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橋城在磨些江南岸,那得名由來的鐵橋,就在城北。『』這是土蕃進入雲南的必經之道,故此一向有重兵把守。
不過隨着南詔背唐投靠,鐵橋城的守備鬆了許多,而此次南詔求援,論若贊將大軍出征,鐵橋城裡就只剩餘兩百多軍士護衛。
一般情形下,這兩百多軍士足夠了。不僅城池堅固,更重要的是地勢險峻,所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便是專爲此等地形所設。
地險,人安,故此城中守衛多有懈怠。善直位於高處,拿望遠鏡觀察了許久,見天色已暗了下來,當下下令:“我先領三十人去奪城門,你們見我得手,即刻接應”
他心中憋着口氣,那日在隱賢莊與王羊兒交手,被王羊兒摔了一個跟頭的事情,讓善直感覺到壓力:此前葉暢麾下,他勇猛不作第二人想,便是南霽雲,步戰亦是有所不如。可如今這個王羊兒勇猛異常,隱隱勝過他一籌,此次被葉暢帶在身邊,想來會立不少功勞。若自己不能努力,即使葉暢念舊情,可是對葉暢的影響也會下降。
他帶着三十人,都是蠻人打扮,就是他也扮成蠻僧,其中還有扮成婦人、老人者。這一隊人在夜幕中漸漸接近鐵橋城,卻依然被城中守兵發現,立刻有人喝問:“何人”
“浪人,奉御史論若贊之令,舉族內附。”一個精通犬戎語的上前道。
“可有御史之令?”
“有,御史令在此”
因爲他們人不多,故此城關未閉,有人出來接過那公文,見確實是蠻人內附、令劍川以北諸驛、關行方便,當下不疑有他,只是嘟囔了一聲:“爲何沒有人領你們來。”
他這樣一嘟囔,用的是犬戎語,善直聽不懂,只道是露了破縮,一手便卡住那廝脖子。
善直當先動手,其餘人也紛紛扔了揹着的行囊,抽出短刀,一頓亂殺。他們此時發動,原本不是最好時機,故此當他們向着城關衝去時,犬戎一邊怒喊大罵一邊關城門。
善直在城門合攏前一剎那,撲進了城洞之中,猱身在地,連滾了數圈,短刀在他滾動之時,不知切過多少犬戎的腳,而他自己身上,也不知中了幾下。當他起身之時,已經是滿身浴血,既有敵人的,也有自己的。
他選來和他一起衝關奪城的,都是勇士,那些人眼見善直闖到了門內,而門就在善直身後關上,一個個憤然大叫,不要命地向着門衝來。門後的犬戎竭力想要將門栓栓上去,但善直在這邊大殺特殺,他們一時間無法掛上門栓,只能用力抵着門。
門裡用力抵着,門外用力推着,一時之間,雙方僵持。善直回身一望,見身後門還關着,當下厲喝一聲,轉頭又殺了回來,短刀過去,幾如瘋狂,犬戎被他劈柴切瓜一般砍倒四五人,其餘人畏他勇猛,只能揮刃先向他攻來。
門外的唐軍正用力,而這邊門猛然打開,七八名唐軍便跌跌撞撞衝入,他們站立不穩,手中又是短刃,頓時有數人被犬戎砍翻。但他們身後,剩餘二十名唐軍亦是如猛虎出嶺般突入。
得了這些唐軍接應,善直不虞背腹受敵,大笑一聲,棄了手中刀,拾起犬戎扔下原本準備充作門栓的鐵棍,再度衝了出去。他力氣奇大,那鐵棍又重,雖然有些笨拙,可身邊有唐軍護衛,他每一擊便必有一犬戎骨折頭破,片刻間,門內的犬戎被他殺散,他領着唐軍衝進了城。
才衝入城不過數步,便聽得篤篤聲響,善直翻身閃避,身邊兩個唐軍中箭倒地。善直也不管那些犬戎弓手,他心知此刻最要緊的事情,乃是奪下城樓,當即順着臺階向城樓之上衝去。
城樓之上,原本只有幾個巡視的犬戎,大多數人手都集中在門洞之中。善直殺將上來,勇不可擋,那幾個巡視的犬戎只支撐了一會兒,就全部變成了屍體。善直乘機回望,見外頭埋伏着的自己部下已經疾奔而來,當下心中稍定。
“再撐一會兒”他在城上高叫,然後又直接躍下去,正落在一個彎弓試圖射冷箭的犬戎身上,那廝哪裡禁得住他這近二百斤的身體,口吐鮮血萎頓在地。善直又闖入五六名犬戎當中,這都是在一旁冷箭的傢伙,最讓他討厭。
“殺”
隨後的唐軍涌入城關,有人徑直將大門劈開,還有人執弩亂射,在門洞前闢開一塊空地,逼得犬戎節節後退。
此次襲擊太過突然,加之城中又少主將,故此犬戎直到此時,都未組織起抵擋反擊,靠的不過是犬戎軍士個人的奮勇。善直將他們當中最勇猛的連殺數人,他們膽氣頓消,一個個逃散回去。
“可以乘勝追擊……不過五弟曾說過,爲將之時,不可以一昧只求廝殺痛快,當知最重要之事爲何,做好最重要之事,其餘等等,都須慎重……我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奪下並守住這城關大門,以待高郎君大軍。我抄小路過來,他比我要晚些,約莫需要小半時辰纔得到……”
善直自知兵力不足,而鐵橋城中又多是敵人,不說犬戎士兵,就是此地居民,也要麼是犬戎,要麼就是懷有敵意的浪人。此等情形之下,他若繼續衝擊,散入城中,只怕未能將城內犬戎殺盡,這城關就要得而復失。他是莽和尚不假,莽中卻亦有細,當下約束部衆,令衆人尋覓物件,將道路堵住,再搜索屍體,換了犬戎的長刀、矛槊,只等着犬戎來反擊。
他這謹慎是對了,不一會兒,便見城中各處鑼響起,犬戎兵士夾着各式蠻蕃擁過來。若是他貪殺好戰,這城關得而復失,再想奪回那就難了。
既是有所準備,這些唐軍不乏手弩,又從犬戎人屍體與城頭覓來弓箭,憑藉簡易的路障,將犬戎的第一波反撲擊退,緊接着第二第三波,亦被他們擊垮。此時城關之中犬戎軍士鬥志已竭,百姓更是再無戰意。
“阿彌陀佛,那最後招數,總算可以不用……”
見犬戎與城中百姓扔下了百餘具屍體逃散之後,善直鬆了口氣。
他還有一招,乃是葉暢耳提面命的,那就是放火。
如果他不能奪取鐵橋城,就放火將之燒掉,連那連接磨些江兩岸的鐵橋都毀掉,讓犬戎也休想得到。
過鐵橋城中地勢狹窄,如今兵力又不足,若他真一把火,這座城只怕立刻會變成人間地獄。
小半個時辰之後,高適督領主力趕到,這個時候再掃蕩全城,除了零星的抵抗之外,再無人反抗。高適下令,城中所有百姓,無論是犬戎還是蠻人,通通驅離,然後拆屋扒房,將石頭、木料浸飽水後,全堆上城頭。
“這是爲何?”阿詩瑪奇道。
“此城今後只作爲軍城使用,城中不必有百姓生活,用不着這麼多房子。”這一路來,多有賴於阿詩瑪的嚮導,故此高適對她也有幾分敬意:“奪取此城,尚不算完,守住此城,方是關鍵。城中逃走的犬戎,定然會加急將消息傳回犬戎王廷,而犬戎往援南詔的兵力,此時只怕也在拼命向鐵橋城趕來。到時候,我們很有可能會面臨兩面夾擊……”
“我倒不覺得太擔心,論若讚的兵力,如今能剩餘一半就不錯了。”阿詩瑪笑道。
“哦,你對十一郎倒是甚爲放心。”
“那是自然,他的詭計多端,我是親身領教過的有時候真想不明白,爲何他這樣一個人,既可以對人那麼兇狠,又可以對人那麼……”
說到這,娓娘沒有繼續說了,神情多少有幾分惆悵。
“貧僧與公主想的一樣,論若贊就算能帶一半兵趕來,只怕用不了多久,葉暢就跟在他後邊到了,到時咱們兩面夾擊,論若讚自己沒準都得留在這鐵橋城下”善直道。
他說話的時候,軍醫正在給他包紮傷口,見他一身大大小小足有二十餘數傷痕,高適忍不住挑起大拇指:“和尚真壯士也……何不還俗,世上少一愚僧,卻多一名將”
善直哈哈笑了兩聲,卻不答應。
善直雖憨,但卻一語中的,他說的沒錯,僅僅是一夜之後,犬戎的一支斥侯便出現在鐵橋關前,確認關上犬戎旗幟已經落下之後,這些斥侯大哭回頭,沒過多久,犬戎大部隊便到了。
“看來吃了一場大敗仗,雖然無法看出人數多少,但你瞧瞧,旗幟歪斜,士兵一個個神情麻木,還有不少焦頭爛額者”從望遠鏡裡看到犬戎兵士這般模樣,高適甚是興奮,這意味着他們這邊的壓力會減低許多。
善直休息了一日,精力恢復了不少,當下請戰道:“高郎君,請令我出戰,必斬將奪旗”
“不必,昨日和尚辛苦,我令三軍準備木石,爲的便是此刻。”高適卻不准他出戰:“以我愚見,葉十一遲早兩日,早則今夜便能趕到,到時賊虜背腹受敵,咱們輕易便可獲勝”
雖是如此,接下來犬戎爆發出的戰鬥力也讓高適心驚。從巳時開始,犬戎全力攻城,幾乎是不顧一切。地方狹窄難以展開,他們每次只能投入幾百人,但每被擊退一批,另一批就踏着屍首繼續向上攻城。犬戎輪戰之下,唐軍甚至連吃中午飯的功夫都沒有,到得下午申時末,四個時辰的血戰,不僅將山道都染成了紅色,而且城頭準備好的石塊木料,都被扔光了,唐軍手中的弓箭,也已經全部射完。
直到此刻,犬戎仍然沒有露出休止之意。高適很容易理解他們的想法,若不能奪回鐵橋城,這些犬戎就將成爲異鄉之鬼,只怕終生也無法回到家鄉了。
鐵橋城前已經堆滿了犬戎屍體,這些死屍甚至形成了一個坡,犬戎完全可以踏着屍體輕易躍上城關。城上的唐軍,無論是漢人還是蠻人,個個帶傷,陣亡者也超過了四百。若非高適、阿詩瑪平時以厚恩結好這些兵士,只怕他們也要撐不住了。
“犬戎人又要來了”高適自己也是滿身鮮血,他在城牆上席地而坐,再無半點名士風範,可是還沒有喘幾口氣,便聽得兵士用沙啞的嗓子喊起來。他不得不雙拄着矛站起,只覺得胳膊、腰腿,全身上下盡皆痠痛難奈。
他回看了一眼,旁邊的善直身上傷口,已經超過五十處,可謂遍體鱗傷。見他望來,善直奮然道:“和尚尚有再戰之力,高郎君你呢?”
“總不會輸與婦人……”高適嘟囔了一聲,看着靠在牆牒上彷彿站都站不穩的阿詩瑪。
“想來葉十一就要到了。”阿詩瑪一笑,她身邊原本有二十餘名親衛,如今也只剩餘六人。
“是……無論到還是未到,咱們都要撐着。如今咱們與犬戎,都是鼓着一口氣,誰這口氣先泄下去,誰就被斬盡殺絕。”高適說到後半句,聲音揚了起來,讓周邊的將士們都聽到:“我們阻了犬戎歸路,他們若敗,就別想回去。但他們也阻着我們,我們若敗,亦是休想活着離開諸位,生與死,便在能否撐住這一口氣上,殺”
“殺”唐軍都高叫起來。
見此情景,阿詩瑪不爲人知地微微搖頭,她身邊一蠻人目光也閃了起來。
“公主,你看?”
“唐人竟然悍勇如此,若咱們無地利水土之優,不可與之戰。”阿詩瑪低聲道:“現在你總該明白,我與唐人攜手,是如何正確吧”
她如此爲唐軍出死力,族中不是沒有人反對,但如今兩族並肩作戰,眼見那些唐軍英武豪邁奮不顧身,蠻人敬佩勇士,豈能不爲之動容
犬戎此時再度攻上,衆人迎了上去,現在雙方都箭矢已絕,只能憑藉肉搏來分生死。激戰正酣之時,突然犬戎軍陣後方傳來一陣絕望恐怖的呼聲,高適抽空放眼一望,只見犬戎軍陣之後,一面“葉”字大旗在風中獵獵狂舞
“果然到了”高適大喜叫道。
“好,萬歲,萬歲”已經拼到精疲力竭的唐軍,齊聲歡呼,其音似春雷一般,在這沉默了不知千百萬年的山河間滾動
與唐軍士氣大振截然相反,犬戎軍完全沒有了鬥志,甚至有不少在戰陣之前的,拋了自己的武器,失魂落魄地跪下,眼睜睜看着唐軍刀槍襲來,既不躲閃,也不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