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毆時若打不過對方,有三大絕招可以使。
其一乃是掏傢伙,地上的板磚,路旁的板凳,都有可能成爲逆轉勝的秘密武器。其二乃是走爲上,有多快跑多快,儘可能跑遠來,待收拾舊河山之後再來報復。其三則是在打又打不過跑又跑不掉時的絕招,也就是葉暢現在施展出來的。
抱起頭,蜷起身子,護住要害,讓人痛揍。雖然捱了打,但至少不會受到太重的傷。
不過葉暢縮成一團後,好一會兒,卻沒有發覺有拳腳落在自己身上。他擡起頭來一看,就發覺那些地痞無賴們已經倒了一地,而爲首的蕭五哥蕭白朗,則被人單手扼喉,生生舉了起來!
“噹啷!”
蕭白朗手中的匕首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葉暢有些茫然地站起:“這個……和尚,你究竟是……弄什麼鬼?”
“嘿嘿,葉郎君你不會打架也敢衝回來救和尚,和尚怎麼能見着你捱打?”善直笑嘻嘻地道,他還頂着一個黑眼圈,但笑得卻是極爲燦爛。
“和尚你這是……”
葉暢哪裡還會不明白,和尚果然象他說的那樣能打,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他方纔收了手,倒讓葉暢捱了兩下
。
善直鬆開手,將已經快憋得沒氣的蕭白朗扔在地上,然後向葉暢合什:“阿彌陀佛,師傅說了,貧僧下手太重,不是死戰,不得先出手也。”
“什麼狗屁臭規矩!”葉暢忍不住破口大罵:“你師傅當真是……奇蠢!”
“貧僧也是這樣認爲的,但是打不過他,便得聽他的。”善直深以爲然。
地上的蕭白朗這時一邊劇烈咳嗽,一邊爬了起來,他知道這和尚厲害,一時間不敢再上,只是拿眼睛瞄着旁邊的匕首。
“這位……蕭五哥。”葉暢想着無賴們對蕭白朗的稱呼,上前道:“你現今是想繼續鬥下去,還是就此罷休?”
“好和尚,好拳腳。”蕭白朗獰笑道:“蕭五爺自劍南到長安,從來不曾吃過這般的虧,這個樑子,咱們是結定了。小子,蕭五爺今日話放在這,你有種便當街殺了蕭大爺,否則蕭大爺還會來!”
“和尚,當街殺人你敢不敢?”葉暢偏過頭去問善直。
“不敢,阿彌陀佛。”
“我也不敢。”葉暢很誠實地道:“不過蕭五爺,你從劍南州打到長安來,想必是個狠人,我們更不敢放你。”
“那又如何?”
“殺不能殺,放不能放,自然就是想些法子來收拾了。你是市井遊俠兒,最重信諾,是也不是?”
“那是自然!”
“地上這些,都是你的好兄弟,是也不是?”
“那還用說!”
“你們在長安城中立足,靠的就是顏面,是也不是?”
葉暢一連串的“是也不是”問下來,那蕭白朗是個執拗性子,竟然也一路迴應。等聽到這一句時,他意識到不對,頓時不說話了。
“你說說,若是將你們盡數剝光了綁在一起,只說你們有龍陽之癖,而且還在玩無遮大會,敲鑼打鼓送到西市去……長安城,你們還能呆麼?”
“你……你敢!”蕭白朗頓時覺得心驚膽戰,若被人這樣折騰,何止是長安城呆不得了,只要有人認識他的地方,那可就都呆不得了!
“我爲何不敢?”葉暢笑了笑,他原本笑起來雙眼一眯,極是溫煦的,但是看在蕭白朗眼中,卻是驚人地恐懼:“我放不得你,又殺不得你,卻不想被你糾纏,最好的辦法,莫過於讓你再沒有能來尋我麻煩的能力。若此時放了你,想必你要在市井中去呼朋喚友,但若被我這樣一折騰,還有幾人願意隨你而來?”
“殺人不過頭點地,你……你何必做得如此絕
!”蕭白朗怒道:“若真如此,咱們就是不死不休!”
“我來長安,又不是久居長住,不過是辦事,轉日就走,你到哪兒與我不死不休?”葉暢噗的一笑:“而且有和尚在,你們這十幾個蝦兵蟹將,能近得了我們身?”
蕭白朗看了旁邊的善直一眼,心中頓時浮起百十個念頭。若只是這和尚一人,他們有的是下流的手段暗算,可若加上眼前這小子……
蕭白朗毫不懷疑,眼前這小子比他還要無下限!
“自然,我們也不想被人盯着……我看你那鬥雞被殺了,想必很心疼,我願指點你一條門路,若是做得好,比鬥雞可是要賺錢得多。”
“賺錢的門路,我有,用不着你廢話!”
“不但賺錢,還有趣,不比鬥雞差,你看如何?”
葉暢敢撩撥蕭白朗,不是沒有底氣的。這廝好鬥雞,又一副強橫模樣,但方纔在老寧家鋪子裡,還是顯得進退有據,不是那種昧的莽漢。
蕭白朗瞪着葉暢,一邊是利誘,一邊是威逼,當如何選擇,是不言而喻的。他方纔能答應奚達洵的調停,與那些殺了他的鬥雞的胡人化解恩怨,現在也能接受葉暢的條件。不過方纔被葉暢威脅,此時便答應,未免太傷面子。因此,他只是瞪着葉暢,卻不開口。
不開口就意味着心動,葉暢笑眯眯地拱手:“今日是小弟失禮不對,所謂不打不相識,小弟願意與蕭五哥結交,只是不知蕭五哥能否給小弟這個面子?”
“你說。”蕭白朗非常勉強地道。
旁邊的和尚這時“善哉”了一聲:“好,好,冤家宜解不宜結。”
葉暢沒理他,對蕭白朗又道:“某還要在保寧坊住上幾日,蕭五哥若是真想知道,明日早些來馬家客棧尋我。”
說完之後,葉暢便與和尚揚長而去。
蕭白朗看着他的背影,身邊的兄弟們這時纔敢湊上來:“五哥,當真就這樣算了?”
蕭白朗沒有說話,待葉暢走遠了,確認聽不見,他才獰聲道:“如何能就這般算了,這小子以爲自己是何等人物,三言兩語便想讓某屈服……不過那和尚太能打,好漢不吃眼前虧,三郎,你和銅錢兩個輪流盯着他們,他們若是離開保寧坊,立刻來與我說。”
“要不去多喚些人來,那和尚再能打,也只是一個。”有無賴建議道。
“讓更多人知道咱們出了醜?”蕭白朗搖頭否定了這個提議:“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咱們不急,他不是說還要在長安呆幾日,要辦什麼事麼,咱們打聽清楚,將事情給他攪了!”
葉暢若是知道蕭白朗在打這般主意,定然會後悔放過他太過輕鬆。但現在葉暢也是無奈,無權無勢,又面對着大唐帝國的國家機器,緩兵之計是他唯一的選擇
。
發覺逛街會惹麻煩之後,葉暢便回到了客棧。
此時天色也已經晚下來,保寧坊畢竟只是長安城一百零八個坊中的一個,又不是什麼熱鬧所在,外頭一片寂靜。葉暢聽着偶爾傳來的更鼓聲,遲遲睡不着,倒不是他挑牀,而是因爲覺得這樣的大唐之夜也未免太無聊了些。
若是在這裡的時間長些,倒是要去見識一下大唐的夜生活。
次日起來之後,他與善直出門,纔出來便看到牆角處蹲着兩夥人。一夥是那些胡人中的,另一夥則是地痞無賴。這兩夥人原是蹲在蔭處閒聊一般,可見到他二人出來,都同時站起,這時雙方纔同時注意到對手,明白雙方竟然都是在蹲守葉暢。
葉暢只作不曾見到,他心裡也很奇怪,那夥胡人爲何糾纏他不放。
二人問清楚該如何走法,出了坊門回到朱雀大街,不一會兒便看到一輛油壁車過來。他們搭車前行,沒過多久,到了光福坊,在此下車,換乘另一輛油壁車折向東面,過了兩坊,終於到了宣平坊。
“咦,你瞧前邊,是那個人!”
他二人才下車,和尚眼尖,便看到前方一人,赤着上身,揹着個什麼東西正在前行。那人身影甚是熟悉,正是他們在路中曾見到的焦姓男子。
“倒真是無處不在……這廝怎麼也出現在這裡?”葉暢也愣住了。
須知此時長安,可是有百萬人口的大都市,百萬人口中偶遇,可謂巧得不能再巧了。
那焦姓男子揹着東西,徑直去敲一戶人家的門。不一會兒,一個老家人出來,一見是他,笑嘻嘻地道:“焦郎君來得不巧,我家主人去酒樓了。”
“我已經趕了個大早,先是到了張長史府上,說是與顏郎君一起來了你家,我腳不沾地又跑來,偏生他就去了酒樓,是西市還是東市?”
焦姓男子說話有些結巴,一急之下,這段話說了好一會兒才說完整。老家人聽完後笑着迴應:“今日卻不在東西二市,就在本坊之中,在那覃家鋪子邊的老吳記酒樓。”
焦姓男子也不寒喧客套,對宣平坊,他甚是熟悉,三步並兩步,很快就到了吳記酒樓。那酒樓的夥計見他揹着一堆東西上來,訝然道:“客官這是做甚?”
“尋人,尋人……賀永興,賀禿!張伯高,張顛!”
他這般大聲叫嚷,旁若無人,滿座俱驚,不一會兒,酒樓上有人道:“是焦遂麼?”
“是我,張顛,我給你們帶好東西來了!”
焦遂一邊叫着一邊上樓,夥計聽得樓上的客人迴應,便不曾阻攔,而是跟着焦遂一起上了樓。焦遂到得樓上,便看到兩老者背北而坐,在他們下首則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焦遂不識得這男子,也懶得理會,徑直上前,將自己背上背的東西拿了下來:“給你們帶好東西來了
!”
“餘事先不論,先上酒,上酒……夥計,給這廝來五斗酒!”兩老者中一個笑道。
在這樣的熱天裡,他尚戴着帽子,聲音裡帶着吳音。店小二輕脆響亮地應了一聲,然後登登登下樓去打酒,焦遂卻不管那麼多,徑直將兩老者面前的一碗酒搶了過來,咕嘟嘟灌了下去。
“休要睬他,這廝有酒就關不住嘴巴,乘他還未曾開口,咱們先賞玩一下覃郎君送來的摺扇。”姓賀的老人笑道。
焦遂見那個他不認識的男子恭敬地又捧上一個小匣,賀老人打開匣,從中拿出一柄長竹條來,打開之後,卻是一柄紙扇。
紙扇展開之後,上面有畫有字,焦遂看到那上面的畫乃是一叢柳樹,四排字便在柳樹一邊。
“咦,倒是巧了,一拿出來,便是賀賓客的詠柳啊!”那位覃郎君見賀老人一展開,便訝然呼道。
賀老人笑眯眯看了他一眼,雖然明知這是馬屁,可是拍得就是讓人舒服。
這賀老人,便是賀知章。他此時已經年過八旬,鬚髮皆白,頭髮也禿了不少,不過精神尚是上佳。在他旁邊張姓的老人,則是草聖張旭,他二人同屬吳中四傑,又向來有交情,相互還是姻親。
“好,好,果然是別出心裁。”張旭看着摺扇笑道。
“可惜,這字若是伯高你題的就好了!”賀知章輕搖摺扇,只覺得自己彷彿又回到了年少風流的青年時代。這摺扇當真是好東西,但以賀知章的眼光,上面的書法與繪畫,卻不算上佳。
“確實,確實,小人請二位先生出來,也便是不欲有此憾也。”那邊覃郎君,自然就是覃勤壽了。他得到族中支持,來到長安經營日久,輾轉邀到最好獎掖後進的賀知章、張旭,便是想借着他們的口碑,將“摺扇”的名頭打出去。
“故此,小人特意製成摺扇兩柄,雖請了名家作畫,卻未題一字,只請張公書寫。”覃勤壽笑着又拿出兩具摺扇,呈在二人面前:“此二扇便請賀公、張公把玩。”
這兩具扇要比方纔拿出來的精緻得多,其中最外的兩片扇骨,甚至是用玉製成,敲上去錚然有聲。但是這種玉並非和闐美玉,價錢不算高,因此此扇雖是精緻,卻不算是重禮。而且扇上所畫,確實是名家手筆,一畫仍是柳,另一畫則是山景。只看這兩幅畫,便可知覃勤壽花了心思:賀知章詩名雖盛,但流傳最廣者乃是《詠柳》,而張旭書法之名掩住了他的詩名,可他的《山中留客》亦是自己自豪的得意之作。
“覃郎君好心思,有這般心思,又想出‘摺扇’這等精巧雅物,覃郎君倒是生了一顆玲瓏心啊。”賀知章最愛獎掖後進,見後忍不住讚道。
“賀公謬讚了,摺扇卻不是小人所想出來的。”覃勤壽道。
“哦?是誰風雅至斯?”賀知章與張旭齊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