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神座弟子借一用

此事與葉暢無關,葉暢自己一身麻煩,因此對於耿郎君和那位大娘的爭執,初時是視若不見的。

但釋善直卻不這樣想,他得葉暢招待,吃了那鮮美無比的糖醋鯉魚,自覺再也不曾吃過這麼美味之物,可現在那耿郎君卻誣衊這糖醋鯉魚乃是豬狗都不理睬的垃圾!

“兀那酸丁腐儒,豬狗都不理睬的垃圾,說的是什麼?”邊上的莽和尚頓時發作,他出身嵩山少林寺,在大唐之時,因爲曾救過太宗皇帝的緣故,地位相當超脫,因此根本不怕那耿郎君口中所說的令狐令。

“豬狗都不理睬的垃圾,說的是你們碗裡的東西!”耿郎君冷然道:“和尚,與你無干,莫自尋煩惱。”

正在專心烹飪的葉暢忍不住笑了一下,莽和尚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倒是那位中年美婦,意識到方纔莽和尚無意布了個陷阱給耿郎君,偏偏這位一向自詡有才氣的耿郎君上當卻不自知。

“好和尚,你敢辱我?”耿郎君果然反應過來,怒喝了一聲。

“和尚不曾辱你,是你自個兒說,這東西豬狗都不理睬……葉郎君,好了沒有?”

“嗯,火候到了。”葉暢依舊泰然,將鍋蓋揭開,頓時魚肉的香味又四溢而出,那耿郎君一路追過來,原本也是飢累交迫,此刻嗅到這樣的香味,忍不住就咕嘟嚥了口口水。

便是剛纔還吃了一條魚的釋善直,這個時候也喉結抖動起來。

那兩位婦人也不客氣,看起來是在外奔波慣了的,立刻就開始進食。才嘗一口,那年輕些的便歡呼了一聲:“姨姨,這味道果然上佳,我從來不曾吃過這般美味!”

中年美婦微微點頭:“便是在長安與東都,這般美味也不常見。”

葉暢微笑道:“多謝誇獎。”

那耿郎君見這模樣,倒忘了尋釋善直麻煩,而是不無嫉妒地道:“這算什麼,君子遠庖廚,這等廚藝,盡爲小人之道,便是如易牙般神乎其技,也不過是烹子邀寵,乃至結黨禍國之輩!”

這可就是在指着葉暢的鼻子大罵了,葉暢便是泥人,也有幾分火性。此事原與他沒有任何關係,可這姓耿的先是說他燒的菜豬狗都不理睬,然後又說他這個人是烹子弒君的易牙之流人物。

葉暢非常討厭這種板着臉指責別人的傢伙。

他站起身,見鍋下竈臺裡有燒得一半的柴火,有一截已經燒成了木炭。他將之取了出來,在姓耿的面前晃了晃,姓耿的臉帶冷笑,手卻握住了腰間的劍。

此時乃是盛唐,盛唐文人的佩劍可不僅僅是裝飾用的,在一些文人手中,他們的佩劍,同樣是殺人的兇器!

葉暢卻是一抖,將火抖滅,然後笑着來到河邊一間木屋前,提起樹枝便在上書寫:“河上往來人,但愛鯉魚美,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

寫完之後,他扔了那柴火,向着周圍水員、漁夫拱手:“這裡的傢什,還請諸位替我物歸原主,此間興盡,意欲渡河,哪位兄臺可以送我?”

立刻有人相邀,葉暢牽馬上船,釋善直不明所以地跟上去。那艘船上已經載得差不多了,水員撐篙搖櫓,便將船駕離了岸。

那位“大娘”一直在靜靜看着葉暢留下的字。

與葉暢當初寫在扇上的字不同,這一個月來,葉暢很是用心練了一回字,而且用炭筆寫出的,類似於後世的硬筆書法,因此這次葉暢的字還算能入人眼。而無論是“大娘”還是那個耿郎君,也都沒有錢起與元公路的眼光,因此都只是覺得,這字寫得別有風味。

更有味道的是這首詩。

簡短的五言,看上去是在黃河邊有感而發,卻帶着讓人不由自主動容的悲憫。

特別是那些在世間底層掙扎、爲了生存不得不出沒於風險之中的人,當他們看到、看懂這首詩後,忍不住就會產生共鳴。

“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大娘喃喃唸了一聲。

“河上往來人,但愛鯉魚美,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那最初接引葉暢的饒舌水客將詩重複唸了一遍。這詩給他的感覺,卻比那天那句“我輩豈是蓬蒿人”要貼心。

便是方纔將葉暢批得一無是處的耿郎君,這個時候也只能表情訕訕——至少他自問,做不出這樣的詩來。

“不想在這渡口也能遇着一位奇人。”大娘道。

“可惜不曾知道他的名字。”旁邊的美婦道。

這話提醒了那些水客,便有人跟在船後跑了幾步,跑到河邊大聲問道:“題詩郎君,敢問乃是何人?”

葉暢並不想留什麼名字,他題一句也只是去噁心那位耿郎君罷了。但他不欲揚名,他身邊卻坐着一個莽頭陀,釋善直起身高喊:“題詩者乃修武葉暢十一郎!”

說完之後,他還揚揚得意,一副幸有榮焉的模樣。葉暢一頓足:“和尚,你怎麼就把我名字報出去了!”

“爲何不報,大丈夫坐不更名行不改姓!”

“你這和尚便將俗家名字改成了釋善直!”葉暢氣得鼻子哼了聲:“大丈夫……這世上嘴巴上的大丈夫死得比什麼都快!”

他雖是惱怒,卻也無法。

他幾乎可以想到,這首詩在最近一段時間內必然會傳開,而水客們定然會將今天發生的事情添油加醋講給其餘的經過者。風陵渡乃交通要衝,或許他人還沒有到長安,他的名字就會傳到長安了。

至於那位耿郎君的記恨,那更是無法避免的事情。

“善直師,你準備去哪兒?”渡過黃河之後,葉暢抓着繮繩問道。

他沒有真生善直的氣,這和尚快言快語,性子直爽,其實是個很好相處的人。

“施主去哪,和尚便去哪。”善直攤開手,笑嘻嘻地道:“若是施主說不必,那麼和尚自去就是。”

“你倒是無賴。”葉暢也拿他沒有辦法:“我就只有一匹馬,你跟得上便跟着我,跟不上,也莫怪我啊。”

話雖然如此說,葉暢在許多時候,還是牽着馬陪善直同行。因爲急着趕到長安,又因爲入了潼關之後便是近畿之地,接下來葉暢便沒有着意尋找宿頭。到了夜間,原本是想露宿的,可是傍晚時分天氣卻突然變了,眼見空中雲層漸厚,夜裡少不得要下雨,因此二人便四處尋找可以避雨之所。

“不是說關中乃繁華之地麼,爲何貧僧看來,卻不過如此?”

他們越是急着找避雨之地,結果卻越是找不着,甚至連人煙都看不到。所到之處,土地甚爲貧瘠,莫說莊稼,就是野草都生長得少。倒是遠處的華山,看上去是一個淡藍色的影子。

葉暢知道,關中原是極爲肥沃之地,但是自秦以來,對關中的開發就沒有停止,到了了隋唐,因爲人口迅速增長,關中人口膨脹過度,導致糧食出現了嚴重短缺。甚至連大唐朝廷,都不得不搬到東都去施政——這不僅僅是天子李三郎靜極思動,也是因爲關中已經無力支撐龐大的中央政權開支。

也正是從這個時代起,華夏的經濟中心轉到了東南江淮一帶。

“和尚也愛繁華?”

“和尚也是人,如何就不愛繁華了?若是沒有繁華之所,真正隱於赤貧之地,誰來供養和尚?”

“倒是直白……善直師,你看,那邊似乎有座廟?”

“果然,果然有座廟!”釋善直見到那邊的塔尖,頓時歡喜道:“這是到了貧僧的地盤,該輪到貧僧招待你了……”

“切勿高興太早。”葉暢卻如此道。

入了潼關後,一直走到這,足有二三十餘里路,這麼長的距離裡都沒有什麼人煙,那麼這裡的寺廟香火想來與十方寺差不多。不過他二人也沒有什麼可挑的,因爲天空中已經有噼噼叭叭的雨點落下來了。

兩人快步衝入寺中,果然如葉暢所料,寺院的門都已經傾頹,這是一座已經被廢棄的浮圖。

“馬背上有米,還有鍋,待我來煮飯。和尚,乘着雨還沒有下大,你快去尋些柴來,若有可以餵馬的草,別忘了也割……”

葉暢一邊吩咐一邊進入大雄寶殿,才一踏入,聲音便止住了。因爲他發覺,這座大雄寶殿裡已經有人了。

嚴格來說是有了好幾批人,最裡面是五個服飾相貌都不類唐人的,他們正用好奇的眼光向這邊看來。然後是一批行商模樣,共是六人,見他們來後,很小心地護着自己的行囊。

最後一夥,也是佔着大殿中最好位置的,是八個人,兩個爲首者分明一官一吏,其餘六人則是兵士。

“打擾諸位,天將暴雨,來此借宿一宿……”

“西偏殿尚可容身。”不等葉暢說完,那名吏員便惡聲惡氣地道:“此地人已經夠多了!”

葉暢也不與他爭,向着西偏殿行去。與基本完好的大雄寶殿不同,西偏殿的屋頂有個大破洞,好在不是正中,屋子裡不會全部被雨淋溼。葉暢將馬也牽入其中,沒多久,抱着些枯柴的善直也進來,看到原本位於神座之上的佛像早已傾倒在地,他扔下柴火合什道:“阿彌陀佛,也不知是哪位菩薩羅漢在此,今日弟子在此避雨,還請借地方一用。”

說完之後,他便過去將那神像用力一移,生生從神座上移開。

葉暢看到這一幕,情不自禁吸了口氣:好大的氣力。

那神像便是空心泥胎,也有好幾百斤重,善直將之挪開卻連氣都未喘。這看到葉暢眼中光芒閃動,心中不由有個想法。

這是冷兵器時代,身邊一個象善直這般力大無比的人在側,他的安全就有了更多的保障,就象是覃勤壽身邊要養一個林希檉一樣。

無論是保護自己的安全,還是爲兄長報仇,身邊都需要這樣一個孔武有力的人。

不過想要將善直拐來,只有心眼是不夠的,這個和尚雖然粗莽,但真性情,和他玩心眼的結果,只怕就是玩得最後雙方反目。

還須從長計議。

葉暢心中正轉着念頭,外頭轟隆隆一響驚雷響起,原本零星散落下來的雨點,頓時變成了黃豆大小,噼噼叭叭滴亂。葉暢收攏心神,升起火後,從馬背上取下自己的小砂鉢。

這小砂鉢便是他在野外失去宿頭時用來煮食的,他已經用殿裡的斷磚搭了個簡易竈臺,又用砂鉢接了些雨水,便開始煮起湯來。此時天氣炎熱,各種乾糧都難以保存,因此葉暢攜帶的是些生米,再加上些鹹肉鹹魚。他可是個食不厭精的人物,就是這些材料,他也還是加入了些紅棗、乾果脯之內的東西,細火慢熬,準備熬出一鉢另類的“八寶粥”來。

然後這個時候,便聽得外頭車馬聲響,葉暢與釋直善都伸着脖子從缺了一點的門向外看去,便見着一輛很眼熟的馬車出現在他們視線當中。

卻是那位“大娘”的馬車,不曾想他們在這裡又相遇了。

如同葉暢一般,那位“大娘”領着身邊少婦先是進了正殿,在發覺正殿已經有不不人之後,那位“大娘”先出來,過了會兒,少婦也出來,神情有些異樣地來到西廂,待發覺葉暢與釋善直在這後,她愣了一下:“姨姨,是那位題詩的葉郎君!”

“大娘”聞言走了過來,與葉暢見禮:“妾身公孫大娘,見過葉郎君。”

“公孫大娘?擅舞劍器的公孫大娘?”葉暢聽得這個名字後愕然回問,多少有些失禮。

無怪他失禮,因爲杜甫的緣故,這位公孫大娘在後世可是相當有名。

“原來賤妾之名,葉郎君也知曉。”公孫大娘有些喜悅地道:“今日連番相遇,實是有緣,過會再來叨撓葉郎君。”

她今年已經年過四旬,而且又是舞女出身,又生在這個豪邁開放的大唐,行事便沒有那麼多的講究,面對陌生男子亦能談笑宴宴。她帶着那少婦去了東廂,但她的車伕卻留在這邊,畢竟兩位婦人不好與一男子混居。

而那大殿中人,大約也是厭倦總有人去打擾,便將大殿已經破損的門扶起裝好,勉強從內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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