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這一番,來的仍然不是弓輔,莫非還要繼續砍下去?”
在唐軍營中,王昌齡聽聞又有契丹人的使者來了,他笑着問道。
“砍兩個契丹使者的腦袋不算什麼,就是鉗縣令的尊臀,怕是又要挨軍棍了。”張鎬喜謔,笑着道。
鉗牟丁嘿嘿道:“若是能破契丹,我這尊臀,當算首功。”
衆人都是大笑起來,鉗牟丁與一般高句麗人不同,喜讀漢書,又好唐詩,岑參、王昌齡與之皆友善。便是張鎬,也與其頗有交往,倒是南霽雲,身爲武人,與這些文人說不到一塊兒去。
“就請鉗公先去看看吧。”葉暢道。
鉗牟丁到了營門,一眼便看到騎在馬上惴惴不安的弓輔,當下心裡暗笑,果然,連殺了兩個契丹人後,契丹人終究還是把弓輔派了來。
不過他臉上卻是一臉苦澀,上前一揖:“這不是弓輔郎君麼,你速速回去,我家司馬,不欲見你”
弓輔見到一個熟人,也是大喜,雖然二人只是在建安州里見過面,但想來這一面之緣,總能讓他不至於未發一言就被砍了腦袋吧。
“原來是鉗公,鉗公……”
弓輔頗會說奉承的話語,滔滔不絕說了一大堆,但發覺鉗牟丁仍是一臉苦澀,便改口問道:“鉗兄爲何說葉司馬不欲見我?”
“唉,你們此前派出了兩批使者,都惹怒了葉司馬,他們砍了腦袋倒還罷了,可是連累着我也捱了軍棍”
此事弓輔聽副使說過,只是副使未說捱打的是鉗牟丁。故此弓輔聽得此語,心中便是一動:這似乎證明,鉗牟丁在葉暢帳下並不是很受重視?
他想到自己,自己也是高句麗人,在契丹人那邊,雖然迪烈汗還算重視他,但是因爲勢單力孤,整個契丹頭人抱着團兒爲難他,處境也不比鉗牟丁好到哪兒去。
“這也無法,咱們高句麗人,終歸是不被漢人待見,畢竟,我們是高句麗國遺民啊。”弓輔嘆息着安慰道:“不過我都聽聞過你的大名,想來鉗公是極有才能的,只要得到賞識你之人,必然能夠一飛沖天”
“賞識我的人……哪兒會有啊。”鉗牟丁感慨地道。
說到這,他似乎自覺失言,開始絕口不談此事,而是又對弓輔道:“弓郎君,你真的還是先請回吧,若是惹怒了……”
他正說間,那邊又一個人大步走來,見鉗牟丁在此,厲聲喝道:“麗奴,你在此做甚”
聽得帶着侮辱性質的“麗奴”之稱,弓輔眼中頓時閃過一絲怒色,而鉗牟丁卻是忍氣吞聲,拱手道:“我在見契丹軍的使者……”
“知道你在見契丹軍使者,司馬見你出帳如此久還未回去,讓我來催你”那人訓丨斥道:“區區小事,你也辦不好,果然就是一無是處的麗奴”
“這就去,這就去。”
那人哼了一聲,然後轉身回營中,弓輔怒極,低聲問道:“此人居何官職,敢如此無禮”
“只人無官職,只是葉司馬帳前侍衛。”鉗牟丁垂頭道:“唉,給你害苦了,跟我進來吧”
弓輔心中又是一動:鉗牟丁在積利州算得上是高層了,但一介區區衛士,而且並無官職,便能訓丨斥他如同訓丨子一般,這證明鉗牟丁確實在大唐這邊過得不如意。不過他心中究竟如何想,還得進一步試探。
想到這裡,他不再言語,而是跟在鉗牟丁身後,進了唐軍大營。
待見到葉暢時,他還是微微有些吃驚,原因是葉暢實在太年輕了。雖然葉暢留了微須,可是終究只是二十出頭。不過弓輔心中仔細一想,覺得這樣也正常,或許正是因爲他年輕,所以脾氣纔會如此暴戾,連接殺了兩個使者。
想到自己前面的兩個使者的下場,弓輔頓時更爲謙卑,只敢看葉暢一眼,就跪下行禮:“高句麗人弓輔,見過葉司馬”
他強調自己是高句麗人,不是契丹人,免得葉暢一聽到契丹兩個字便又發狂要殺人。葉暢果然沒有那麼憤怒,略有些懶散地道:“高句麗人……與鉗牟丁是同族啊,都是廢物…契丹人將你這樣的廢物派來,莫非是要羞辱我不曾
弓輔聽得他如此輕視鉗牟丁,心裡那個念頭越發清晰,他伏下身去道:“契丹人不過是一些大唐的牧奴,他們哪裡敢羞辱葉司馬之所以派小人來,只是因爲他們畏於葉司馬的威風,不敢來見罷了。”
聽得這話,葉暢哈哈大笑起來,聽得葉暢笑得很暢快,弓輔暗暗鬆了口氣,看來自己這條性命算是保住了。
但還不等他懸着的心放下來,葉暢的笑聲嘎然而止,然後又是憤怒地咆哮:“契丹人畏我,你這麗奴卻不畏我,莫非你輕視我不曾,來人……”
弓輔頓時一哆嗦,差一點就哭了出來。
這位唐朝司馬,喜怒無常,簡直就是一個失心瘋啊
“且慢,且慢,小人有契丹軍情稟報”他大叫起來。
葉暢聞得此語,一擺手,夾住弓輔的兩名士兵又退回原位,弓輔叩頭如搗蒜:“小人不是不畏司馬,而是因爲有軍情稟報司馬,料想司馬不會怪罪小人曾經從賊……”
“說,若是你說的軍情果真有用,我會留你一條性命,也不吝向朝廷爲你請封賞,象鉗牟丁,如今便是我大唐的縣令……大國的縣令,可比小國的國君都要好”
弓輔心裡暗暗罵了一聲,象鉗牟丁,掛個縣令的名,被葉暢呼來喝去視爲奴僕,有什麼好的不過面上他卻裝出大喜:“如此多謝葉司馬了,我弓某也能爲大唐縣令……不枉我苦學漢語漢字了”
“說吧。”
“是,是,此次契丹大軍,實爲其八部中的迭剌部,乃是奉契丹阻午可汗之令來遼東。契丹畏懼大唐,被柳城的平盧軍所迫,不得不離開松漠……”
“這些我都知道,安大夫給朝廷的奏摺裡早就說了,若非如此,我也不會到這兒,朝廷給我的援軍也不會這麼爽快”葉暢不耐煩地道。
聽葉暢提到“援軍”,弓輔的耳朵頓時豎了起來,這是他此行最重要的目的之一,弄清楚大唐是不是派了援軍到遼東來,若派了,數量會是多少。他從葉暢方纔的口氣裡判斷,大唐不但派了援軍,而且人馬甚多,所以葉暢纔會以爲“爽快”。
“是,是,小人嘮叨了……迭剌部全部不過二萬餘人,其中能戰之士,只有六千四百餘,在前幾日,被司馬一擊破之,屠殺近兩千,故此,迭剌部已經不足爲慮矣。”
“哦?何以見得?”
“他們派小人來便是證明,司馬連殺了兩名契丹正使,他們卻還要遣小人來,若不是畏於司馬,如何會如此?我在契丹軍中,便聽聞司馬虎威,如今來看,真人更勝傳聞,司馬比起契丹人說的還要威風”
聽得他奉承,葉暢哈哈大笑:“你這廝倒是會說話,鉗牟丁與你比差得遠了……起來吧,莫跪在地上了。”
弓輔還是三拜之後,才掙扎着起來,因爲在地上跪久了,腳有些哆嗦,抖了好幾下才站穩來。
“還有什麼,都說出來吧,只憑借這些,可是立不得功。”
“是,小人還得知,契丹在建安城下,雖是號稱有六萬大軍,實際上多數都是糾集的各部,而且在得知撒喇敗亡之後,他們都起了異心”
“起異心那是自然的,契丹人才多少兵馬。”葉暢臉上浮起冷笑:“我在此,契丹人就不敢全力攻建安州城,否則給我從背後斬上一刀,他必然大敗。我只需要拖到援軍主力抵達,便可以正面擊垮契丹人……這些遼東諸部,既然已經叛過我大唐,到時就讓他們與契丹人一起完蛋好了”
這一下又泄露出了一點秘密,難怪唐軍在此紮營之後,就只派偵騎北上,本部卻是再也不前進,原來是在這裡等待援軍弓輔心念一轉,覺得葉暢可能還有另一層主意,若是契丹人真攻下了建安州城,唐軍再擊敗契丹人,豈不意味着建安州也落入了大唐手中?
這樣大唐既能拓地,又不會傷及自己仁義之名,正是那些虛僞的漢人最喜歡的手段
“司馬所言極是,只不過……若是等朝廷援軍主力來,這破敵之功,可就不是司馬一人所佔了。”
以弓輔對大唐邊將的瞭解,他們對於戰功甚爲貪婪,葉暢想來也不會例外。果然,他話一出,葉暢神情一動,然後笑了起來。
弓輔偷看了一眼,正準備再進言時,突然聽葉暢又道:“來人,將這廝拖下去砍了”
那兩名衛士頓時又上前來,弓輔大驚,慌忙又拜倒在地:“小人無罪,小人有功,葉司馬念在小人對大唐的一片赤膽忠心份上,饒小人一命,好爲司馬奔走”
“你勸我速戰,豈不是欲引我吃一大敗仗?”葉暢冷笑:“當我是蠢漢麼,這點小伎倆,也敢在我面前賣弄”
“小人不是賣弄伎倆,小人實是立功心切……若是大唐天軍從正面擊破契丹,小人便沒有立絲毫功勞,如何能象鉗牟丁一般,被司馬舉爲縣令?”弓輔叫道:“小人真是全心全意爲司馬着想,只是稍稍有些私心,司馬明察秋毫,小人再不敢矣”
他這個態度,讓葉暢很滿意,又擺手示意放過他:“你且說說,我急戰如何破賊。”
“小人此次被逼作使者,便是司馬獲勝之機。那些遼東諸部都已經心生離意,若是小人執司馬之令,前去招之,他們必然棄契丹而投大唐。他們手中有四五萬人,雖然大部是老弱,可能戰之士,也有一萬多。司馬大軍與契丹交戰之時,他們突然反戈一擊,契丹必敗”
葉暢神情一動:這果然是一個取勝之機
“而且得了這些人之助,葉司馬不需朝廷援軍,便可直逼蓋牟州,收復千里疆土。捷報傳回長安,天子必拜司馬爲相,至少也是一鎮節度”
葉暢猶豫了下會兒,似乎被他說動了。弓輔乘熱打鐵,又道:“小人爲司馬之使,回去遊說諸部首領,若爲契丹所知,小人必死無疑……小人冒此奇險,不過就是博一個功名富貴,小人乃高句麗人,非是司馬,孰人能給小人功名富貴?”
“你們看……這麗奴所言,是否爲真?”
葉暢揹着手,在帳中走了兩圈,然後向身邊的幾個文士打扮的幕僚問道。
“司馬休要中了此人奸計,此人乃契丹之使,必得契丹奴首之信任,如何會爲我所用”弓輔心中正喜,卻見一人拱手道:“司馬只等援軍到了,便已是大功,何必貪這點微末之利而冒奇險?”
“你說得有理”葉暢聽了點了點頭,然後擡頭看向那兩個衛士,大概是又要讓衛士拖走弓輔砍了。
弓輔心中一急,也不等葉暢說話,自己爬了起來,向着方纔說話那人一揖:“先生何出此言,大唐富而契丹窮,大唐強而契丹弱,我乃高句麗人,非是契丹人,爲何甘爲契丹所用?先生多疑,卻不通人心,我便是欲擇一主而事之,是事大唐好還是事契丹好?”
他這番話說來,那文士竟然無言以辯,惱羞成怒之下,一手弓輔:“麗奴狡詐,由此便可見之,葉司馬,快下令誅之,勿聽其妖言”
“正是,此人妖言惑衆,司馬速誅之”又一個文人道。
“我所言是否妖言,司馬明見千里,自能分辨,你二人不過是腐儒,如何敢在葉司馬面前胡言亂語?這軍中究竟是葉司馬決斷,還是由你們這些腐儒決斷?”
他們吵了起來,葉暢一會看看這邊,一會兒看看那邊,被兩邊吵得不耐煩了,吼了一聲:“都住口”
衆人住口之後,葉暢向鉗牟丁道:“鉗牟丁,你帶此人下去安歇”
弓輔心中一驚,被帶出去後,那些文人豈有不拼命攻擊他的?見鉗牟丁過來,他一邊出營,一邊對葉暢道:“葉司馬當斷不斷,只怕這立功的千載良機,轉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