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公將奏摺遞給了聖人。”
楊釗一臉都是得意,他呼吸都有些急促,彷彿看到了血肉的餓狼。
在他面前,葉暢卻是很平靜,微笑着點頭:“那是自然的,雖然現在李相公總說天下無事不宜煩勞聖人,但攻訐李霄之彈章,特別不是出自他自己授意的彈章,如何會阻止。
不但不阻,還會用最快速度送到了李隆基手中。
“明日會有監察御史上奏,後日是侍御史。”楊釗又補充道。
李霄一心想要葉暢身敗名裂,讓朝廷當中急着踩人上位的小官們對他羣起而攻之,但是他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比起葉暢,是更適合挨踩的對象。
葉暢聽到這裡,知道大勢已定。但楊釗又道:“現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十一郎,便是李適之來跪求你,你也退縮不得,千萬記着”
“我是婦人之仁的人麼?”葉暢白了他一眼。
二人都大笑起來,笑畢之後,楊釗略一猶豫,又開口道:“不過……李相公那邊,你沒有去拜謁吧?”
葉暢頓時大感頭痛,此次回京之後,李林甫那邊只是送了禮,他自己人卻是沒有去。雖然沒忘記給李騰空準備禮物,可葉暢心中總有些猶豫。
李騰空對他有好感,李林甫想招他爲婿,他心中很清楚,可他更希望你情我願的事情,葉暢對李騰空也同樣有好感,可這好感從來沒有上升到情愛方面。雖然葉暢也知道,自己在這個時代,恐怕婚姻並不由着自己的情感來發展,但心中終究還是有些牴觸。
而且李林甫給他的心理壓力太大,初見此人時,還覺爲人甚爲和氣,但接觸得越多,便越覺他老奸巨猾。上一次在長安時,看着李林甫將安祿山玩弄於股掌之間,葉暢心中更是敬畏。
敬畏的結果,自然就是敬而遠之。
“李公與你說過?”葉暢問道。
“不曾說……唯獨不曾提起,故此才覺得,你該去拜謁一下李公。”楊釗低聲道:“若不然,積利州之事,恐怕還會有變故”
葉暢心中一驚,他確實已經把李隆基那邊的關節打通了,因此就有些輕視李林甫意願,現在楊釗一提醒,便知自己大錯特錯。
這些年來,李隆基越發不管事情,也越發依賴於李林甫了。如果沒有人能取代李林甫,那麼李林甫在李隆基心目中,永遠是份量最重的一個人。葉暢自己的勢頭不錯,一年可以給李隆基送幾萬貫錢,但李林甫卻是送幾百萬幾千萬貫
“楊兄說的是,我今日便去拜謁李公。”琢磨了一下,葉暢道。
“宜早不宜遲,最好在聖人任命另一位相公之前——積利州之事,少不得要過兵部,而另一位相公,會兼兵部尚書。”
“多謝楊兄。”葉暢拱手道。
“哪裡哪裡,咱們兄弟齊心,不愁做不出一番事業來”楊釗笑道。
他今日來便是提醒葉暢此事的,此時話說完,便要告辭,葉暢將他送到門口,轉過頭來面色便有些沉鬱。
李林甫那邊……可不是好見的,怕是要出點血吧。
若只是出錢便能解決掉這個問題,葉暢願出十萬貫,但現在顯然是不行。
就在葉暢爲見李林甫傷腦筋之時,李霄興致沖沖地走到父親屋前。他方纔垂頭喪氣,現在又高興起來,見他這模樣,李適之就覺得心往下沉。
又有什麼妖蛾子了。
“大人,我有一計,可以對付葉暢”
李適之剛剛提起的筆落了下去,面前寫了一半的信紙頓時髒污不堪。
“你是說……對付葉暢?”
“正是,大人,葉暢在國子監與長安諸處散錢揚名,此爲沽名釣譽國子監乃是國家人才儲備之所,朝廷公器也,葉暢卻在此處收買聲望,分明是圖謀不軌他謊稱要去求仙,卻私佔積利州之地,此乃試圖自立”
李霄越說越興奮,眼中狠辣之光四溢:方纔被父親與張培教訓丨他對葉暢的恨意已經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如今有了一個他認爲萬全的報復措施,真情便流露出來。
這可比壞葉暢名聲要厲害得多,他現在想來,自己此前只是要壞葉暢名聲實在是太溫柔太仁慈了,自己早該想到這一點,給葉暢栽一個圖謀不軌的帽子,讓他身死族誅
不,不是栽帽子,而是事實,葉暢就是圖謀不軌
“此策非汝所能想……是那個房瑪?”李適之面不改色地問道。
“這個……是。”
“你方纔見客,把與葉暢之事也說與他聽了?”
“他是孩兒至交好友,向來機敏有才智,今日見孩兒衣冠不整,便問爲何如此。孩兒想到我們是至交好友,便將事情始末告訴了他。他聞言極怒,便爲我出此奇策”
“管家何在”李適之道。
“在。”一老僕走了出來。
“傳我之令,這房瑪若是再來我家,一律擋着,莫讓他進來。若是他進踏入我府中一步,你和門房就都不用活了。”李適之平靜地道。
“是”
李霄神情一變,他與房瑪交情不錯,父親卻這樣態度
他急道:“大人,不可如此,大人”
李適之冷冷看着他,目光裡滿是失望,可是李霄絲毫未覺,憤憤不平地道:“自大人去職之後,以往來我府中拜會的如今都不來了,房瑪卻來疾風知勁草,房瑪乃是我真正之友,大人卻欲將之拒之門外,這這……大人是不是老糊塗了”
李霄急切之間,說出這樣的話來,當真是情緒不受控制了。李適之伸出一指,指着他,長嘆了一聲:“你……你是蠢極坑爹,那房瑪是蠢極坑友你是怕自己死得不夠快麼,還是怕我們家不被滿門誅絕?以葉暢如今之聖眷,你便是靠他謀逆,聖人豈有不親自過問之理?聖人一過問,葉暢只須說爲你所迫不得不如此,你當如何應之?”
“他胡說,血口噴人……”
“你那倆門客如今便在葉暢手中,他血口噴人?”李適之連連搖頭:“你以爲佔了大義之名分便能勝了?蠢材”
李霄猶自不服,還待再說什麼,李適之已經森然道:“來人”
幾個家僕進來行禮,裡邊的爭執他們早就聽到了,可是主人之間相爭,他們沒有介入的餘地。此時李適之招人,他們不來就不行了。
“霄兒突發失心之症,將他帶到小院去,看好來,莫讓他出來,也莫讓閒雜人進入一步”
李適之冰冷的話衝入李霄耳中,李霄目瞪口呆,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迴應。
他覺得父親是老糊塗了,卻不想父親直接說他瘋了,而且要把他關起來
這一切……這一切都是因爲葉暢,因爲葉暢
直到此時,他還不曾絲毫反省,家僕上來說了一聲“得罪”,把他推出門,出來後他才醒悟過來:“大人,大人,我沒失心瘋,我沒那葉暢不過是耕田織布之輩,你們爲何畏之如虎,大人,大人啊”
僕人不敢耽擱,將他拖走,他的聲音遠去了。
李適之有些痛苦地閉上眼睛,搖了搖頭,自己這個兒子,還是一切太順,使得他不知天高地厚起來。
他將被沾染的紙又揉了,狠狠摔在地上,再拿出張紙來,然後落筆開頭。
這是一份奏摺,向李隆基說明自己兒子已得失心之症,不宜擔官,請辭去少卿之職。同時也說自己年邁,又傷心兒子之病,不願留在長安,請辭太子少師,去鄉下養老。
奏摺寫完,李適之看了一遍,又是一聲長嘆。
當斷即斷……這樣斷,還不知能不能讓某些人滿意啊。
李適之擔心不滿意的人可不只是葉暢,甚至不只是李林甫,還有張培。
張培出了李府之後,並沒有回到自己宅中,而是到了西市。他家中在西市自有產業,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上了一座臨街樓之後,他嘆了口氣。
當初曾經在這樓上看到葉暢與吉溫觀察西市,轉眼間就是幾年過去了,前後兩任京兆尹對西市的發展極重視,這是關係到京兆尹錢袋子的大事。故此,現在西市的繁華,更勝於往昔。
對於張培的到來,門上的幾個僕人孰視無睹。張培到了樓上一間屋前,低低咳了聲,裡面人也輕咳了聲。
“如何了?”裡面人問道。
“已經與李公說了,當斷須斷。”
“李適之心軟,未必下得了手。”裡邊人有些懊惱:“可若是因爲李霄之蠢,牽連到李適之……壞了大事,當如何是好?”
“要他鴆死李霄着實不易,畢竟是親生子,而且他本來就子嗣艱難。”張培也唯有嘆氣:“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我們總不能逼他逼得太急……他知道得太多了。”
張培的“當斷須斷”可是要李適之這個父親親自殺死其子
“是,他知道得太多了……早知他是這等不中用之輩,就不應該用他爲相”裡邊人有些惱。
二人誠默了會兒,張培拱了拱手:“短時間內,你莫再出來了。”
“是”裡邊人尖着聲音說道。
張培離了這間屋子,然後去了另一處,這時他臉上就帶着笑意了。雖然是強自裝出的笑容,可是就算最熟悉他的人,也無法將之分清楚來。
葉暢送別楊釗,緊接着就是準備去拜見李林甫,重禮初來之時就已經送過了,這一次去,就用不着準備。但如何面對李林甫有可能的態度,則是葉暢需要反覆思索的問題。
李林甫府邸前,仍然是門庭若市,甚至可以說,比此前葉暢來拜訪的任何一次都要熱鬧。畢竟以前葉暢來時,朝廷還是有兩個相公,現在則是李林甫一
葉暢的名刺遞進去後,門房對他很客氣,將他招呼到了一間小屋裡,請他坐下稍候。葉暢注意到,這小屋裡已經另有一人。此人着深緋色官服,相貌堂堂,看起來頗有氣勢。
見葉暢被帶進來,此人有些訝然,擡頭看了葉暢一眼。
葉暢從他的神情來判斷,他似乎是認識自己,但葉暢卻只覺得他眼熟,並不知道他的身份。可是從官服顏色判斷,這應該是一個四品的大員。
“葉暢拜見閣下。”葉暢做了個揖,能在這裡等着李林甫接見的,應當是與李林甫關係相當好之人。
“果然是你,葉十一郎……唉呀,人才一表,不愧是得聖人與李相都看中之人啊。”那人笑着道。
雖然笑語吟吟,但那人口氣裡還是有些傲氣,也沒有起身。這很正常,他官高長年,又非素識,自然要矜持些。
“謬讚,謬讚。”葉暢有心想要打聽對方身份,想想還是算了,到這兒來多是有求於李林甫的,並不是什麼光彩之事,此人未必願意爲人所知。
葉暢尋了凳子坐下,不過他才落身,便見李林甫身邊老僕匆匆過來,見着葉暢沒有理會,而是向對面那人拱手:“如何能讓侍郎在此相候,相公有請
那人笑着捋須,起身便行,走時向葉暢微微頷首。葉暢待他離開之後,才問前來端茶水的僕人:“此公爲何人?”
“門下侍郎陳公。”
門下侍郎如今可是高官,可以參與國家大事,如此高官也要在李林甫門房這坐着等候,李林甫權勢可見一斑。不過葉暢從那人神情中倒是看不到半點不愉,相反,那人雖然隱有些焦急,更大的還是歡喜。
稍一琢磨,他頓時記起此人身份:門下侍郎陳希烈。
此人亦是李隆基寵臣,善講《老子》與《易經》,曾代張九齡專判集賢殿事,爲李隆基起草文書,相當於李隆基的秘書——秘書黨向來不好惹,於不了實事,但勾心鬥角卻有水平。葉暢對於這些人,從來都是敬而遠之的。
可是陳希烈去見李林甫之後,也不知在談什麼,談得甚久,好一會兒也沒有結果。葉暢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到了巳時,等了一個時辰,午時還沒有人來讓他見李林甫。葉暢有些奇怪,待僕人來換茶水時問了一句:“陳侍郎還在與相公說話?”
“陳侍郎早走了,如今相公在見旁人。”那僕人神情有些怪異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