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去哪兒?”
楊釗已經送走,夜色也暗了下來,葉暢坐上了自己的馬車,車伕輕聲問道
“先回宅子,會合善直師,然後去玉真觀。”葉暢吩咐道。
會合善直是出於安全考慮,被李霄算計,讓葉暢更加重視自己的安全問題。至於去玉真觀,則是想法子見二十九娘。
要替楊玉環、李隆基緩和關係,葉暢有兩個渠道可用。其一是高力士,現在葉暢想明白了,那天高力士突然要見他,一來是問問傲來國的情形,二來也是預料到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若是葉暢不曾離開長安,那麼就可以通過他的途徑,來解決李隆基與楊玉環的情感危機。
但葉暢寧可選擇第二個渠道,也就是二十九娘。
高力士這老太監看上去對他很和氣,可是葉暢仍然信不過這廝。這老太監太陰,最愛做的事情就是各方下注,雖然他最忠於的還是李隆基,葉暢沒有把握他會不會在這件事情上埋什麼伏筆。
而二十九娘則不同,葉暢並不遲鈍,小姑娘對他的情感早就發生了改變,從最初時的親情般的依戀,早就變成了現在這種微妙而複雜地情感。就算沒有這情感,以兩人的利益共同關係,二十九娘在後宮之中的地位越穩固,對葉暢也越有利。
如同她料想的那樣,在玉真觀中不久,便見着了蟲娘。
“你可來了”蟲娘第一句就是這個:“爲何這麼晚啊。”
她眼中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嗔怪,葉暢不禁怦然心動。這個時候,葉暢再次意識到,二十九娘已經長大了許多。
按實歲來說是十五,虛數則是十六——已經是可以嫁人的年紀了。
“這幾日都在忙一些事情,而且上回你給我傳條子可沒有說何時能見我啊。”葉暢笑道。
蟲娘恨恨瞪了他一眼,然後便一腳踩過去,卻又被葉暢閃開。
“你就一點都不肯讓我”蟲娘發怒道。
“有理的地方,我當然讓你。”
“那爲何你送與楊娘娘鏡子、送與梅妃鏡子,卻沒送鏡子與我?”
葉暢看了看左右,左右早就被屏退了,葉暢還是壓低聲音:“有,最大最好的一面留着,等風頭一過,便給你送來。”
蟲娘這才得意起來,她並不是真的要鏡子,否則經她手展覽給京中貴女的鏡子有數十面,怎麼也能留下幾面來。她所想要的,無非就是葉暢的重視罷了
“記得我就好”她嬌嗔了一句,然後伸出手來,牽住葉暢的手。
葉暢手抖了一下,這可有些失體統了,以前她還是個小姑娘,葉暢牽着她逛長安城都沒事,現在……已經婷婷玉立啦。
“怕什麼,你膽子不是一向大麼?”蟲娘面色緋紅,有些羞澀,但卻很堅定地抓着葉暢的手,抿着嘴笑道。
“你這模樣……最好了。”葉暢也笑了。
二人相視無語,就這樣默默對視了好一會兒,也不知道是誰開頭,又同時笑了起來。
“前些時日,我在宮中陪娘娘呢,父皇發怒,讓她出宮時我也在,我當時小聲對她說,讓她來尋你,你定然是有辦法的。本來以爲昨日你就會來,卻不曾想到現在”蟲娘小聲抱怨道。
這樣葉暢的最後一個疑團也解開了,難怪楊玉環點名要尋他出謀劃策,原來不是楊釗的建議,也不是楊玉環自己想到的,而是蟲娘支的招。這倒是給他攬來了件大事,葉暢苦笑道:“你就不怕我勸不了楊娘娘?”
“她與父皇,都和小孩兒一般,嘔氣罷了,出宮靜一靜,就會回心轉意。父皇也是一樣,兩人在一起就吵,但真分開了,不用兩天時間父皇就會想她了。”蟲娘哼了一聲,老氣橫秋地道:“更何況你最狡猾,哄女郎的本事可是老大,從六歲到六十歲,沒有你哄不過來的……你可知道,如今長安城中多少家的女郎都想嫁與你,你簡直就成了……成了……”
說到這,蟲娘不知用什麼來形容葉暢好,她恨恨擡起腳,在葉暢腳面上又要踩過去,葉暢這次又閃過。但她手卻悄然伸了過來,擰在葉暢胳膊之上。
不過沒有用力氣,她知道,葉暢也躲得開的,但是故意讓她抓住。
“唉喲”葉暢卻叫了起來,蟲娘心中一惱,手中便真用了幾分氣力了。
她二人間又鬧了會兒,蟲娘然後虎着臉道:“你給我記住了,不管哪家的貴女,不管那女郎長得如此,都不許搭理——特別是李相公家的李騰空,你若是敢正眼看她,我便要……”
“嗯?”葉暢眉頭一挑。
蟲娘頓時想起,眼前這個男人可不是她威脅得到的,沒準原本葉暢對李騰空沒有什麼心思,她越是如此說,反倒激起了他的心思來
於是她委委屈屈地道:“我便要哭,一個人哭……拉着晌兒一起哭……”
葉暢跑到遼東去,晌兒留在修武,蟲娘留在長安,二人反而同病相憐起來。近一年的時間裡,晌兒跑了長安三趟,次次都在長安留住十餘日,與蟲娘同出同遊,如今倒成了一對好姊妹。
“莫哭莫哭……其實遼東也有一位著名的仙人,你若是願意,不妨讓聖人允你去遼東祭仙。”
“啊……丁令威?”
“正是”葉暢笑了起來。
此人乃晉時陶潛於《搜神後記》中所錄,爲遼東人,離家求道,道成化鶴歸遼。蟲娘想到這個,便又白了葉暢一眼:“說你詭計多端吧,連仙人都爲你所用”
葉暢但笑不語。
接下來便是談正事,葉暢與蟲娘討論了一番如何在李隆基面前進言讓他接回楊玉環的事宜。正事聊完之後,蟲娘又開始問遼東風物,還有葉暢在那邊的經歷。有些事情此前葉暢就已經和她說過了,但她百聽不厭,纏着葉暢說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天色已晚,葉暢第五次告辭,她才意猶未盡地放葉暢離開。
此時已經是傍晚,很快暮鼓就要敲響,蟲娘未在玉真觀停留,轉身便進了皇宮。因爲與楊玉環吵架的緣故,李隆基也沒有留在興慶宮,而是在皇城之中。他這兩日都是不樂,神情都有些恍惚,蟲娘來到他身邊他都沒有注意到。
蟲娘示意兩個宮女離得遠些,自己上前,輕輕爲李隆基捏起肩膀來。李隆基回過頭來,這才發現是她,嘆了口氣:“二十九娘……”
他想說話,但又憶起蟲娘只是一小姑娘,而且並未嫁人,哪裡知道男女感情之事,於是到嘴的話又化爲一嘆。
蟲娘卻帶着憂色道:“阿耶,娘娘去了楊家,可是什麼東西都沒有帶娘娘最喜潔淨,連換洗衣裳都沒有帶去,昨日倒罷了,今天……怕是很難受吧?
“唔,你不說我還忘了……高力士,高力士”
高力士象幽靈一般閃了出來,蟲娘方纔都沒有看到他,他迴應道:“奴婢在這兒呢。”
“高將軍,你去貴妃宮中,將貴妃的衣裳都收拾好了,給娘娘送到楊家去
這話語,說得好象是他要將楊玉環的東西都扔了一般。高力士愣了愣,眼睛眨巴了兩下,然後應了聲,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不對勁啊……二十九貴主分明是在勸和,可是聖人卻要將娘娘的衣裳全送了……莫非是聖人真厭了娘娘?”他一邊走,心中一邊琢磨,然後想到二十九娘聽得聖諭時略微浮起的笑容,立刻將這個念頭否定了:“不可能,陛下若真是厭了娘娘,現在只會覺得輕鬆,哪裡象這兩天一般,茶飯不思?”
雖是如此,他還是依命去了楊玉環的寢殿。楊玉環的衣裳整出了六大車,雖然天色已晚,高力士還是親自帶人送了過去。到了楊家,見着楊玉環眼睛都哭腫了,但聽聞聖人賜還衣裳露出喜色,高力士心裡更加肯定了自己後來的推測。
這是個暗號,送衣裳,表明聖人還是關心在意娘娘,娘娘必然也是知道這一點,故此才悲中帶喜
他卻不知,他前腳出門,後邊楊玉環便對楊釗道:“葉十一郎所言果然不差,聖人……還是念着與我的情份,賜衣只是開始……”
高力士回到宮中,便聽得小太監說,聖人催他相見。他入殿一看,李隆基帶着笑意,正捧着碗在喝粥。
這讓高力士吃驚了,這兩天來,李隆基可是茶不思飯不想,爲了勸他吃飯,許多太監宮女都捱了罵。
他看了旁邊的蟲娘一眼,心中明白,必然是蟲娘給李隆基說了什麼,然後再想到在楊家時看到楊玉環的神情,最後一絲疑惑也沒了。
定然是……葉暢
高力士想來想去,居中穿針引線的,必然是葉暢。朝廷裡的重臣,沒有誰會閒得無聊來管天子家事,而有意在這問題上拍馬奉承的,楊釗要避嫌參與不了,那就唯有葉暢了。
他此前召葉暢相見,原本也是一記伏筆,希望葉暢能通過他來和緩李隆基與楊玉環的關係。不過葉暢現在通過的渠道是蟲娘,而不是他,這讓高力士有些失落,也有些憤慨。
但更重要的,還是在此事上能爲自己謀得好處。
高力士很清楚,李隆基非常信任他,但這個信任持不持久很難說。當初和他一起協助李隆基殺滅韋后、太平公主的王毛仲,曾經也極得李隆基信任,但最後還不是賜死了事
這個信任,一定要不時維護,才能長久。
“你回來了……娘娘那邊如何?”
“娘娘收了聖人所送之衣,謝過聖人關照,奴婢觀察娘娘顏色,也有些憔悴,才一日多的功夫,娘娘便清減了不少……聖人,還是將娘娘請回來吧”
李隆基眉眼動了動,看了蟲娘一眼,蟲娘點點頭。
這一幕看在高力士眼中,他心中明白,蟲娘必然已經先勸過李隆基了。既然蟲娘勸過,那他此時開口,就不是首功,要想爭得這首功,讓聖人與娘娘都感激他,就必須再出奇招。
也是狠招
“娘娘所怨,並非聖人,而寶鏡之破,梅妃亦是有責。如今聖人久不巡幸東都,東都上陽宮中甚亂,宮女無人管教約束,聖人何不請梅妃先至東都上陽宮,以備聖人東巡?”
蟲娘原本站在李隆基身後眉宇間淺笑盈盈的,聽得高力士此語,卻是身體一震,眼睛瞪得老大
高力士說得客氣溫和,實際上是要將梅妃打入冷宮
若是留在長安城的冷宮中倒還罷了,或許還有重得恩寵之機,打發到東都洛陽……那是徹底絕了梅妃再起的可能性了。
高力士此策,當真毒辣,他這人向來不輕易做選擇,總是多方下注,可這一次,卻是將籌碼全都放在了楊玉環身上。
李隆基聽得此語,卻大以爲然。
雖然蟲娘婉勸,高力士也說楊貴妃有悔意,但李隆基明白,楊玉環回來之後,宮裡還有得吵。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女人善妒,楊玉環不妒梅妃,梅妃也要妒楊玉環。更何況舊怨只是暫時壓制,卻沒有消除,只要稍有時機,必然死灰復燃。
那時吵起來會更麻煩,所以真把梅妃打發到洛陽去來個眼不見爲淨,倒是個好辦法。
至於這樣一來,是不是委曲了梅妃……
這個念頭只在李隆基腦中一閃而過,就被他生生拋開了。
“既是如此,事不宜遲。”李隆基道:“高將軍,你去請梅妃別居……若是她不肯,就令她出家吧”
這冷冰冰的話才說出來,緊接着李隆基便又道:“還有,貴妃那邊,你趕緊去接來……天色還不晚,你速去接吧”
蟲娘向外看了一眼,外邊烏漆抹黑,就這樣,李隆基還說天色不晚。
她心中同時很是沉重,葉暢和她商議好的計劃中,可沒有將梅妃趕到洛陽去這一項。高力士提出這個,他一向多方下注,爲何就不怕有朝一日梅妃翻盤
悄悄看了高力士一眼,蟲娘雖是聰明,卻也無從揣測這老太監究竟做何種打算。
只有苦了梅妃……
蟲娘心中這樣想,卻並無太多歉意,梅妃是武惠妃死後入宮的,也曾專寵於後宮數年。而且梅妃性子清冷,與她交往不多,倒不如楊玉環和氣可親。